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柔风》作者:小狐濡尾 文案 乱世出阴间人 扫雷:男主双向,C控勿入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柔风,张翠娥 ┃ 配角:萧焉 ┃ 其它:HE 第1章   “抱鸡娘娘来了!”   不知是谁一声大吼,地上许多无精打采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精神。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浓浓臭味。   大头子点亮了灯,昏黄灯光里,一个秀丽身影姗姗而来。这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腰极细,穿着蓝色的粗布裙子,缀着白花。头发盘作妇人模样,发髻上排了一把栀子花。腰间用麻绳系着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摇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   最特别的,却是这妇人怀中,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大公鸡长得特别漂亮,鸡冠鲜红,脖子金光灿灿,翅膀绿色渐变作黑色,尾巴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墨蓝色。这种大公鸡有讲究,人称“五彩凤凰”,澂州一带的人若要冲喜,用来拜堂的就必须是这种大公鸡。   “娘,抱鸡娘娘是谁啊?”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害怕地抱紧了身边的母亲,“为什么大头子还亲自给她挑灯?”   “你呀,要是给她挑去,就算是转运咯!”旁边靠墙根躺着的老汉低声说,“这个抱鸡娘娘,是专给吴王宫里挑下人的。被她挑过去,哪怕做个刷马桶的奴才,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打开,满掌血痰,随手抹在了黑黢黢的墙根上。   男孩看着苍白的母亲,又看看母亲怀中的女婴,眼睛里闪出一星光亮:“那……娘,我去求求她!”   旁边却又有一个腹大如鼓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说:“进了吴王宫的男人,还能是男人吗?都是要割掉命根子做太监的。你爹走的时候,嘱咐你一定要传续香火……”   苍白的母亲喃喃道:“那吴王宫要女人吗……我还可以缝补浆洗……”她把女婴塞给男孩,扑过去揪住抱鸡娘娘的裙子,白色印花上顿时出现了黑色的指印。   “选我。”那女人仰着头,干枯的声音说。   “滚!抱鸡娘娘什么时候挑过女人!”大头子飞起一脚,正中女人的脖子,“半死不活的,晦气!”   却只见那个女人的头颅掉在了黑色的泥巴地上,骨碌碌滚出了数步,眼睛还眨巴着。脖子上没有血,却有无数蚂蟥一样的东西蠕动。   头颅滚到了一个没了腿的汉子面前,汉子拿起旁边的半截木棍,把头颅拨到了一边。旁边的人却骂将起来:“□□的!别扔老子面前来!”   然而鬼市的这一大片地,密密麻麻挨着的都是人,无论拨到哪里,都在某个人面前。   于是头颅便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只有那个男孩在哭,怀中的女婴也没有任何声气。   数丈的视野之外,一个人忽然颤抖了一下。   抱鸡娘娘细长的双眸抬了起来,看了这个男孩一眼,没有任何言语。   大头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男孩,殷勤问道:“娘娘,这孩子瘦了点,还算干净,没沾上他娘那种病,您看?……”   抱鸡娘娘摸了摸怀中大公鸡丰盈的羽毛,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给吴王宫挑人。”她的声音细细的,扁扁的,甚至还有一点哳哑,像是声带受过损伤。   “那是……”大头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问。   “我家冯公公说,家里的房子太老了,该翻修一下了,想找个能下力的男人。”   “有!有的!”大头子兴奋道,“娘娘请随我走,我一个个挑出来给您看。” 第2章   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战火纷频,难民易子而食。   长江以南、江陵以东,眼下为吴王萧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难民为谋生存,在夜半鬼市中卖身。   大头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专为买家推荐合适的人,从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鸡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头子高声呼喝着人名,让合适的男人站起来让抱鸡娘娘挑选,然而走出数丈,抱鸡娘娘都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多看两眼。   大头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冯公公是个难伺候的人,于是紧跟着抱鸡娘娘,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是心疼灯油钱。   前面又见一盏灯,提灯的却是一个家丁,站在一个妇人身边。   那妇人穿着要比抱鸡娘娘华彩许多,披着墨蓝色的羽衣,看起来很像抱鸡娘娘怀中的大公鸡。   又一个拎着木桶的家丁快步走过来,将半桶水照着一个人的头“哗啦”倾倒下来。   秦淮河里漂满了死尸,打上来的水又腥又臭,寒气四溢。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被冷水激得浑身颤抖。   年轻男人身边停着一具破竹席盖着的死尸,尸首尚完好,看上去过世不久。   抱鸡娘娘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个年轻男人。   大头子连忙说:“娘娘,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脚——”他抬起了风灯。   年轻男人的衣衫尚属干净齐整,明显是个讲究人。只是那一双手脚,已经腐烂不堪,白惨惨的骨头从稀碎的血肉中挑了出来,支棱着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着头颅,被家丁掐着下巴掀起头来,一块抹布盖上去使劲擦了擦脸。   那家丁献媚道:“夫人,您眼光当真好!是个长得俊的!”   “啊呀……”那妇人拿过另一个家丁手中的灯凑上前去,手背滑过年轻男人的面颊,叹息一般地轻吟了一声,连声赞赏道:“好看好看,是个极品……剁了手脚,还能用。”   年轻男人僵硬地偏过头,正好对着抱鸡娘娘。   那双眼睛看似完好,却是失焦的。   “大头子。”抱鸡娘娘忽然轻声道,“这个瞎子,多少钱?”   大头子说:“他卖身是为了葬兄,自己手脚都烂了,眼睛也瞎,也就能卖个一贯钱吧。”   “一贯钱——”抱鸡娘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哟,是张翠娥。”羽衣夫人瞧见了抱鸡娘娘,脸上露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笑。   “毓夫人。”张翠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怀中的鸡突然也打了个鸣。   毓夫人掩口大笑:“这就是你之前那个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晓,张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为了给郎君冲喜,然而和公鸡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后来夫家在战乱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带着大公鸡流落吴王属地,又嫁给了冯公公。每次来鬼市为冯公公办事,她都会抱着这只大公鸡,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鸡娘娘。   张翠娥道:“是的,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不要脸的娼——妇。”   张翠娥向着毓夫人举起公鸡的一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问好,它说您这身衣裳颇好看,当是从它兄弟屁股上拔下来的,看着甚亲切。”   “低俗!”毓夫人气得脸上发赤,提着巴掌向张翠娥冲来,被家丁急忙拦住,大头子也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   “毓夫人,您消消气!”大头子劝告毓夫人,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冯公公可是吴王宫中要人,您再有钱,可也惹不起啊。”   张翠娥仍未见什么神情变化,温婉地向毓夫人礼了一礼:“打搅了,毓夫人。”   说着,便要和毓夫人错身而过。   正当这时,却只见那年轻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那腐烂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张翠娥。   “求夫人买我。”   所有人目瞪口呆。   张翠娥轻笑了一声,抬起细长的双眸看向毓夫人,“哟,这——”   毓夫人厉声喝道:“我买你!你去找她做甚!我可以出两贯钱!”   张翠娥低头对这年轻男子轻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年轻男人仰面,面庞俊俏而双目黯淡,他笃定摇头:“但求夫人买我。”他颤巍巍抬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脸色一白,张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买他,是他非缠着我不可。”   说着,她又低头,神色一冷,语气中竟带了恶毒诅咒:“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垂下头去,却不肯撒手。   张翠娥站直了身躯,道:“但若让你死了,又有几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着我不可,便随我回去。我一文钱不会给你,但可以给你柴火,供你兄长火化升天。”   年轻男人颤声道:“多谢夫人!”   张翠娥斥道:“那你还愣着做甚!难不成还想让我背着你和你兄长么?我可没有奴仆服侍!”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男人用他腐烂不堪的手脚扒着地,爬向他兄长的尸身。每一次血肉与地面的摩擦,他的身体都是一阵痛苦的抽搐。他把兄长的尸身扒起来,背在了背上,艰难地用带子缠紧。尸体压得他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烂的碎肉和腥臭的血擦得地面到处都是。   张翠娥冷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快点,大郎君打鸣,天要亮了。”   他于是以尚完好的手肘撑在地面爬动,循着她的声音紧跟着她。   毓夫人瞪着眼睛,望着张翠娥离开的背影,还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动的人,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头子从惊恐中恍然醒来,追过去:“娘娘,真的……不给钱吗?”   不给钱,意味着他没有中间的抽成。   “我们家冯公公一毛不拔,你知晓。给家里买人,他一分钱不予我。”抱鸡娘娘扁平而细的声音说道,“叮”地一声抛给他一块铜板,“灯油钱。”   两人,一公鸡,一尸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声地议论:“这人为何宁可被抱鸡娘娘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随了那毓夫人?”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晓?那等恶癖……这小郎君长得俊朗,倘是随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几时?怕不死得更惨。”   抱鸡娘娘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听见了这些悄声的议论,只是无声地讥诮一笑。 第3章   冯公公家宅的北边,是一座荒废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过后的狼藉之状。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几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像表面被刮得乱七八糟。据说此佛过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几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刮得一干二净。民间打仗越打越穷,到了吴王萧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里就连最后一点包着门框的铁皮都被剥了去。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砾地面荒草丛生。抱鸡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地上焚烧尸体,将废弃的木材、枯枝老叶搂到一处,搁上尸身,又盖上一层干松枝。   此时,暗蓝的天际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里忽的腾起熊熊大火,将火边人的脸庞照得通红。年轻男人的面孔清俊得像朝雾晨光,仿佛流亡的饥饿、皮肉腐烂的恶疾都不曾夺走他的形貌。   他委顿在火堆边,脸上不悲不喜,张开双手双脚,方才爬路摩擦出来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奇迹一般的,之前腐烂处的脓血也都止住了。   他微仰着头,承受高风薄露,仿佛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抱鸡娘娘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堆里的人。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火舌燎穿了菲薄的腹皮,内脏在火焰中散发出一种油腻的恶臭。蔽身的布料烧干净后,一双萎细如幼童的腿露了出来,看起来,此人是个天生的瘫子。   “这是你的亲兄长?”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多谢夫人助我葬兄。”他说,一双眼睛清润如棋子,虽黑白分明,却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乐。   空气中焦糊的浓臭越来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面的冯宅蔓延的趋势。抱鸡娘娘皱了皱眉,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树上带叶的树枝。她将大把青枝绿叶投入火中,试图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空气中的尸臭。   “夫人。”年轻男人在火边低垂着头,声音恹恹的,“半个时辰后将起东南风,您可以省些事情。”   抱鸡娘娘注视着他,慢慢将柴刀又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   她到年轻男人身边坐下,脱下脚上粘了泥的鞋子扔进火里,摘下发髻上开始枯萎的栀子,也丢进火里。在火边,她鬓边发丝下开始渗出汗粒,裸——露的足弓也开始沁湿,她搬过一块干燥的大青石垫在足下。   年轻男人手足上腐烂的创面似乎变小了一些,他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平缓均匀。   “叫什么名字?”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没有吭声,半晌,道:“请夫人赐名。”   “赐名?叫你阿猫阿狗都可以?”   年轻男人身姿清萧,虽一路从鬼市的烂泥路上爬过来,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脏污,其他地方竟还是干净平整。他垂着双手,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凭夫人处置。”   “全凭我处置……”抱鸡娘娘重复着他的话,嘲讽般的一笑:“那就叫李柔风吧。”   病恹恹的年轻男人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惊得翻身而起,手肘撑着地面挫身后退了两步,惶然道:“你是何人?”   抱鸡娘娘的裸足蹭着青石,拿了根长木棍将烧去大半的尸身下捅出空心,又拨拢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她慢悠悠自言自语道:“忘了埋个红薯进去,不然当是好吃。”   年轻男人又大声道:“你是谁!”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抱鸡娘娘拨着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记起,那便记起了;倘是记不起,那也没什么打紧。”   年轻男人转动着头颅,极力思索这人是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又问:“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你等会就知道。”抱鸡娘娘淡淡地说,声音扁扁的,有些嘈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经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会拿你去找吴王邀功请赏,因为吴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提到“澂王”两个字的时候,年轻男人低下头来,身体微微发抖。   抱鸡娘娘的声音平淡干燥,像风干的木柴。年轻男人听出来,这是一种久于乱世的麻木。   “萧焉死了。”她强调说,“如今你和我一样,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   年轻男人清萧中带着孤傲的脊梁渐渐坍落下去。蓝幽幽的火光一曳,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烧成了灰。火势衰微,抱鸡娘娘道:“你要收敛骨灰么?”   李柔风摇了摇头。   抱鸡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贪婪无厌,刁钻刻薄,是个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风紧抿的嘴角,道:“看来他生前待你甚恶。你将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李柔风缄口不言。   南边的冯宅中,又传来一声大公鸡的啼鸣。抱鸡娘娘自言自语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飞快起身,从后腰抽出一双新的软底布鞋套在脚上。撮口一声唿哨,在浮屠祠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马飞奔了过来。   她也不在意李柔风身上的肮脏,抓住他狰狞的手骨把他拉了起来。李柔风像是被烫了一下,却没有缩回手,颤巍巍地用腐烂的双足站立了起来。抱鸡娘娘完全无视他的痛楚,将他推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李柔风感觉到马蹄颠簸,偏离了他来时的路线,不由得惊慌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抱鸡娘娘不答,将他白骨一样的双手紧束在自己腰间,策马疾行。   夜风凛凛,大黑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冲淡了花香。数月之前,吴王萧子安用计大败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尸体堆积如山,连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横塘上阴风呼啸,有尖细凄厉的声线参差掠过,仿佛厉鬼夜哭。   抱鸡娘娘手中缰绳一抖,大黑马在一座驿站前停了下来。抱鸡娘娘抚着马鬃,对身后的李柔风道:“这里是建康官驿,吴王手下大将杨燈昨日进城,临时下榻于此。我推算他死期将至,你帮我看看,他何日会死。”   李柔风闻言,惊讶瑟缩道:“这我怎知!”   抱鸡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李柔风辩道:“我是个瞎子!”   “休得再骗我!”抱鸡娘娘厉声喝道,她忽的反手一掀,李柔风腐烂双足未曾入镫,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面,他闷哼一声,嘴角磕出暗红的血液。   抱鸡娘娘翻身下马,足弓一勾将李柔风掀翻过来,干干净净的软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碾了一碾,道:“我看你还是不识时务!”   李柔风咳嗽着挣扎,抱鸡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病似的,双手一伸,将他腐烂见骨的双腕握在了手里——   这一刻,只见李柔风的双腕之上,鲜活的血肉突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覆盖上他惨白的骨骼!   “你问我为何要收留你,为何不愿意把‘收留’换成一个‘救’字?”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鲜血止收,伤口愈合,光润如频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像你这样的阴间人,总是像飞蛾一样扑到我身边,令人厌恶。”抱鸡娘娘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做阴间人的时间太短,还不懂得,阴间人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阳魃。” 第4章   乱世出阴间人。   乱世之中,杀人如麻,尸骨成山,阴戾之气,如大海倒灌。   人间阴气积攒到极致,在至阴时刻,若恰逢天地间那么一点日月精气飘忽而过,便有人死而复生,从尸堆里爬出,是为阴间人。   这等阴间人,却也活不了多久。倘无至阳之人以阳气辅之,很快便会如尸体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   这样的至阳之人,便被称之为阳魃。   乱世之中,阴间人常有,而阳魃不常有。阴间人依附阳魃而活,倘若阳魃是狼,那么阴间人就是狈,倘若阳魃是蛩蛩①,那么阴间人就是与之形影不离的距虚。   阳魃虽然能起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迟早有死灭的一日。身边刚死了个阳魃,却能在身体腐朽殆尽之前又遇见一个新的,李柔风深知自己已经撞了大运。多少阴间人只能给自己的阳魃陪葬,又有多少阴间人根本遇不见阳魃,未曾见到新一日的阳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腐化为骨。   李柔风长出一双完整的手来,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如一团艳红的火焰灼烧——这就是阳魃的样子。他之前跟着的那个瘫子,知道自己是阳魃便在尸堆中寻找阴间人驱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风中残烛,何曾有这个女人烧得炽烈旺盛?   他还想活,他妥协了,他说:“我听你的。”   抱鸡娘娘又肉了他的一双足,掐着他的手腕道:“勿与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声的时候,阳气于天地之际浮生,你便看不见了。”她道,“杨燈是个不怕死的莽夫,数月前做敢死先锋突入澂王的营帐,是你的仇敌。”   她总能精确地戳中李柔风的软肋。抱鸡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剧疼,却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热。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贵如竹木摧折,却不得不挣起身来,走近驿站,直至被抱鸡娘娘拉紧,避免他撞上墙壁。   他看到了大团的阴气如车盖般凝结,其中集结着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许多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他如今仍以阴魂居于阳间,那些魂魄看不见他,亦听不见他。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会再为之痛哭,甚至开始习惯他们的存在,就像过去他们就在身边一样,只是他觉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灵们或伸着长长的指爪,或执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灵器,只是生者身上的阳气令他们无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杨燈,只有罪孽滔滔者身边才会聚集如此多不甘心离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阳气如一团云雾,游动飘忽,此消彼长,恶魂们虎视眈眈,寻到阳气薄弱处便恶毒地袭杀而去,只是总又被循流而来的阳气抵挡在外。   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又看到驿站中其他的生者,阳气虽不如抱鸡娘娘那般毕剥燃烧,却也浑然洋溢,淌流在外。   他向抱鸡娘娘道:“不出七日,杨燈必遭天谴。”   抱鸡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节为九宫,凝眉掐算。片刻之后,天际浮白,李柔风眼前一片漆黑,听闻抱鸡娘娘道:“知晓了,走吧。”   回到冯宅,曙光方生。进了宅门,浓郁的栀子花香伴着清晨的湿寒迎面袭来,令李柔风猝然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   这院子种了多少栀子花。   李柔风双足刚复生不久,如婴儿般细嫩敏感。宅院地面以砖石铺就,表面粗糙,试其大小,当是红砖。地面清洁,竟是一尘不染。   抱鸡娘娘进了宅门便又脱了鞋,赤一双天足行走。   “阳魃畏热,你知晓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面当每日以清水冲洗三次,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活计。”   抱鸡娘娘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引他去触摸宅院中的每一处花木与房屋。冯宅不大,但格局紧凑,也有三进院落。李柔风嗅得到这栋宅子的古老气息,房屋门柱、屋顶多处朽坏,散发出蠹木与蛛网的气味,难怪冯公公这位以吝啬出名的老太监,终于会主动要求修葺。   “冯公公脾气很坏,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当值,回宅只是沐浴休息,他为人谨慎,从不与吴王手下的官员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访,都需挡在内院之外。”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引入浴房:   “冯公公素有洁癖,所以他不愿意与其他宦官在宫中同住。他极爱沐浴,宅中须时刻备有热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异味,所以马桶得时时涮洗……这些也都是你的活计。”   李柔风喃喃道:“我看不见,当如何做?”他忽的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切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让我起死回生,那么能让我看见么?”   抱鸡娘娘的目光泠泠然从他头顶落到足踝,道:“阴间人不老不坏,始终就是他活着最后一刻的模样。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少了双眼睛,还有什么不知足?”   李柔风失望地垂下手,却又顽强地抬起头来,沉默着。   到了最后一进院,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见到抱鸡娘娘,便咯咯叫着蜂拥而至。   抱鸡娘娘拿了一碗糠给李柔风,让他喂鸡。李柔风摸着糠粗糙细碎的触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从上往下漏,鸡都飞得叠起来争抢。   “蠢货!”抱鸡娘娘骂道,将李柔风整只手都压进糠碗,握着他的手让他满满抓了一把,奋力在空中扬洒。“你不撒开,鸡怎么吃?”   李柔风紧抿着唇,第二把,就洒开了。他听着耳边东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低低问道:“这么细的糠面,不会被风吹走吗?”   抱鸡娘娘扁平的声音道:“虽是糠面,却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大风吹不走。你过去看到的被风吹走的糠,是因为赈济的官员往其中掺了纸灰。”她顿了一顿,毫无情绪地说:“那些难民,比这里的鸡贱。”   李柔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这些鸡群中有三只公鸡,都是“五彩凤凰”。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大的。抱鸡娘娘从旁边的黑泥筐中挖了几条肥蚯蚓来专门喂那两只大的,两只公鸡啄着地上的蚯蚓,她仔细比对,两只的大小、颜色都差不离,只是昨日抱着的那只大郎君年纪更大些,鸡冠的红色相比之下略略发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抱鸡娘娘忽的揪着它的一双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委屈你了,今天要让二郎君吃你。”   李柔风听着大郎君尖叫挣扎,鸡毛乱飞,不由得惊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过亲吗?您要吃它?”   “成亲?”抱鸡娘娘像是听着一个笑话,“和我成亲的那只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只油光水滑的红冠大公鸡,道:   “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郎君是那一只了。”   ①蛩蛩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的异兽。 第5章   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了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好,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攒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尔几声鸟叫,静谧宜人,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略略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在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待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明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要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来,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味,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水烧好了吗?”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极为恭顺。   无处可以挑剔。冯时走进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了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肚兜,披散了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香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双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劲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敷上,私——处和皮肉褶皱里敷涂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搀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呡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冯时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时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闻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音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往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厅中空气寂静,流溢着栀子的花香。   李柔风绷紧了手指。鞭梢沿着他脸庞的轮廓极缓慢地走过,慢得让他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着花香的空气中忽的爆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冯时是成年后净身进宫,声音较一般太监要雄壮许多,因此这笑声,愈发的怪异。   鞭子骤然落到了张翠娥的脊背上,发出脆利的爆响。张翠娥闷哼一声,未敢出声,只听见冯时狠声骂道:“娼妇!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难守妇道!让你寻觅工匠,不过是试你一试,未料你竟真带了这奸夫入室!”   那鞭势无情,张翠娥痛得在地上闪躲求饶。鞭落如雨,一声一声俱在肉上,李柔风心中恐惧不知所措,却想起张翠娥之前说的一句“无论何种状况,你都不要说话”,当即低垂了头,忍耐不言。   冯时打得鼻头渗汗,最后一鞭蕴足了力气,打得张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额际顿时有鲜血涔涔而下。   冯时一把掐住张翠娥的脖子,将她拎提了起来。他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圆睁的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将出来:“娼妇,我为何从你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愈是这样的眼神,我打你愈狠?”他将张翠娥重重掼在地上。   张翠娥满身血痕地爬起来,伏在冯时足前以微弱的声音道:“公公有气郁结在心,自然是全都发泄出来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兴。”   冯时闻言大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张翠娥许久,方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没白疼你。”他搀张翠娥起身,张翠娥颤巍巍的,紧紧握住冯时皮肤褶皱的大手,像是依恋又似委屈,冯时畅怀,将她腮边亲了一亲,正欲再说些抚慰的话语,听见外面敲门声大起,有小内侍尖细的声音道:“冯公公,吴王妃召您入宫!”   冯时恼恨不已,高声道:“知道了!备轿!”他摸了摸张翠娥的脸颊,笑道:“待我回来,你须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内监官服,迈步出门。张翠娥嘴角咬出一丝血迹,松了劲力,委坐在地。   李柔风膝行到张翠娥面前,急唤道:“夫人!”   张翠娥扁平的声音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风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麻木与生冷,却听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这时方明白了她之前说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是何意义,心中泛起一种异样情绪,却不是怜悯。   李柔风虽看不见,却满鼻的血腥,他低声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来,清洗一下伤口?”   张翠娥拔高了声调,冷斥道:“不必!让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废话!”   李柔风跪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半晌,张翠娥扬起细长的双眸,道:“你怎么还不走?”   李柔风双肩微微一抖,低着头喃声问道:“夫人要赶我走吗?”   他新换了深蓝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颈、双手,却被衬得格外莹洁。眉长过眼,斜飞入鬓,自是掩不住的风流情态,张翠娥移开双眸,道:“冯公公在宫中受了气,他打爽快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李柔风低声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张翠娥轻蔑地看着他:“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就算你是个丑陋大汉,冯公公他照样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风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来。他摸到桌子边上,慢慢摸索着将碗盘中的残羹冷炙都倒到一处。冷鸡汤中漂浮着厚厚的一层已经凝结的油脂,他小心触碰盛汤的陶坛边缘,以免将残汤泼出来。黄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张翠娥忽的想起那一双手过去触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弹出的都是铿锵之声,双目所送俱是归鸿,谈笑间声姿高畅,风神疏朗。额际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呼喊道:“抱鸡娘娘在吗?”   张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来了。”   李柔风问:“谁?”   “杨燈。” 第6章   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人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萧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个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子,涮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不掩瑜,整个人的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并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死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曾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近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燈。   骠骑将军杨燈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燈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燈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燈自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张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冯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燈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平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燈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忽然听见那干枯哳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燈回头,抱鸡娘娘的头颅仍未抬起。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一句:   “不要去水边。”   杨燈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燈出了门,抱鸡娘娘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刚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一足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麻木而冷漠的声音道:“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抱鸡娘娘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抱鸡娘娘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抱鸡娘娘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为何?”   “丑。”   李柔风一时语塞。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期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瘫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却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抱鸡娘娘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抱鸡娘娘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的皮肉粘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他讶然道:“夫人?”   “滚去打水!”   李柔风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抱鸡娘娘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脱着衣服,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第7章   李柔风的手指,顺着那一根细细的布带滑动,摸到了当中的绳结。他轻轻拉开,便听见了那块轻薄的布料离开身体的声音。   新鲜的血腥味中,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朴实而柔和的气息,有着淡淡的奶香。   他过去听鬼市上的人说,抱鸡娘娘曾在澂州嫁过人,后来又嫁了老太监冯时,他便以为抱鸡娘娘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后来他触碰到抱鸡娘娘的手,感觉扎实而粗糙,再听她的声音,淡而无味,嘈杂扁平,便愈发觉得印证了他的猜想。   然而现在他帮抱鸡娘娘清洁背上的伤口,不小心触碰到她尚属完好的肌肤,却觉得柔嫩细腻,分明是年轻女人的身体。他觉得奇怪,却也不敢问。   “我要敷药了,夫人。您要是觉得疼,就告诉我。”   女人之前像条狗一样把他使来唤去,却在这当口紧闭了双唇,一声不吭。   李柔风揣摩不出她的想法,无奈之下,只能骈着二指,从她的后颈处一点一点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肤都不敢放过,生怕有所遗漏。触到开始变得不光滑的地方,便知是伤处,以左手一指点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层药泥,往伤处轻柔敷涂。待第一层药泥干了,便再敷一层,以纱布缠盖住。   “我听鬼市上的人说,夫人是澂州人氏?”   “不是,只在澂州待过几年。”   抱鸡娘娘回答得调子平平,了无生趣,李柔风却是心中一喜,愿意和他说话就行。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见过我?”   抱鸡娘娘忽然嘲哳地笑了一声。“别以为我在澂州待过,就是你们澂王的人。早点死了让我帮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   李柔风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抱鸡娘娘。   他过去打心眼里看不起下等人,总觉得他们大字不识,愚昧无知,做人便如猪狗,终日营营逐逐,除了生养病死,浑无头脑。   然而这个抱鸡娘娘,“看”似是个一尾死水枯鱼般的妇人,暗中却闪了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个分明。   今日被冯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够躲避过去?李柔风不知晓,但他现在隐约意识到,抱鸡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样一副惨状。   被打之后,她也不去处理伤口,清洗脸上的血迹,愣是在地上枯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燈到来为止。   她在等杨燈。   但她不想为杨燈算命,毕竟一个只剩了七天好活的人,骗他,毁了自己名声,直言,她一个低贱之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李柔风想明白了这些,却害怕抱鸡娘娘看破他压在最心底的那一点心思,支撑着他挺过瘫子阳魃的毒打与虐待,忍耐至今日的那一点点微末信念。他低声辩解道:“之前夫人说认识我,我只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认识我的而已。我们李家,虽然我两个兄长声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却不多。”   抱鸡娘娘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岁,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么?”   李柔风微惊,他的生辰,只有父母兄长和萧焉知晓,她又如何得知?当下应道:“是,夫人如何知晓?”   抱鸡娘娘却不再言语。   李柔风困惑不已,却不敢再开口探询。幸好他自幼钻研金石之学①,扑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练出了极好的耐性。他接着为抱鸡娘娘敷药,两人沉默无言。他敷了半个多时辰,到最后抱鸡娘娘已经伏在竹榻上昏睡过去。他为她缠绕最后一道纱布时,纱布从她下腹绕过,感觉到她的腰极细软,不盈一握。   这一夜,冯时又没有回来。   李柔风在榻上辗转难眠。成为阴间人之后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声厉叫,吵的他无法休息。抱鸡娘娘那一觉睡下,中间就再没有醒来,他也不知道吃什么,半夜里越来越饿,饥肠如鼓。忍到四更天,他终于爬起来,摸进了厨房。他看得见鬼魂,却看不见吃食这些无生命的物事。东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笼屉里摸到了一个凉硬的馒头。   李柔风走到院子里去啃馒头,看见有四个幼童的鬼魂在院子里玩耍,是曾经在这里住过并死去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从上到下,一个挨一个地在空中坐了一列。   李柔风过去摸了摸,原来他们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后面,是一株老樟树。夜风一摇,樟叶的香气便飘过来。   第一个孩子宣布:“现在,我要爬到树顶上去了。”   第二个孩子说:“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里。”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们会飞呀。”   第四个孩子傻乎乎地说:“我经常会忘记我会飞。”   李柔风咬咬牙,穿过几个孩子的身体,摸索着爬上梯子。两个孩子的魂魄在空中漂浮,还有两个在认真爬树。他看不见树,便追随着那两个爬树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树的最高处。   在最高处,他看见了整个建康,心尖为之一搐。   这座他曾经见过的、繁华富丽的石头城,古称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域。渺茫鬼灯上浮着浓浓黑雾,飘忽流散,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阴魂在游荡。   原来有这么多的魂灵,他要从何处找起呢?   过去数月他心甘情愿背着瘫子阳魃来到建康,盘桓于鬼市之中,不过是存了找到那一个人的心思罢了。那个人是在建康被萧子安杀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应该还留在建康罢?倘若他能找到那一个人,是不是能把这一副阴间人的躯壳给他?听说这世间有秘术,魂魄要借活人躯体还魂是难如登天,可是要用阴间人的躯壳,却不是什么难事。他比自己厉害太多,这世间人只会供他驱使左右,区区阳魃,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李柔风吃完了馒头,又慢慢从老樟树顶上爬下来。他回忆着,此前瘫子阳魃死了之后,他过了一个晚上,待到阳气浮生的时候才开始从指尖发生腐烂,烂到他见到抱鸡娘娘时的那个样子,经过了整整两日一夜。所以他只要晚上出去,赶在大郎君第三声啼叫之前回来,应该就不会体会到那种浃髓沦肌般的痛苦。   他从老樟树上折了根合适长度的树枝,撸去枝叶,贴着墙往外走。有樟木棍在前面探着地面,他心中踏实了许多,甚至是数月不曾有过的,隐约地开心了起来。   过去他不高兴时,萧焉要逗他开心,往往要费很大气力,或请来最好的伶人在他面前舞蹈,或命人千里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觅来秦砖汉瓦赠予他。   他却不知,如今的开心,竟来得如此容易。   他的手指扣上大门的门闩时,心中甚至开始涌起一种逃亡的兴奋,虽然他知道这逃亡是短暂的,但短暂的自由,又何尝不是自由呢?他终于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到晚上就被瘫子阳魃用一条锁链把他锁在身边了。   然而门闩刚刚被他抽动半截,背后一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机的声音如鬼魅一般扬起:   “你想去哪?”   ①金石之学最早出现于汉朝,形成于北宋,主要研究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本文设定大略在南朝,不过既然是架空,就不纠结这么多史实了,谢绝考据。那时候甚至没有“太监”这个称呼。 第8章   李柔风头皮一麻。   生怕被抱鸡娘娘发现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转身道:“我,来看看门锁好了没。”他双手背在身后,紧靠着门闩,心惊肉跳地指尖一抖,拔——出来半截的门闩又给塞了回去。   面前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阳魃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试图从这一大团跃动的火焰揣摩阳魃的心情,结果却令他失望。   火焰看起来和前一晚无甚区别。   然而接下来一瞬,手中的木棍被夺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臀上——   “我让你用拐棍!我让你用拐棍!”   李柔风狼狈不堪地躲闪,学着抱鸡娘娘求饶道:“夫人,别打了!我知错了!”   抱鸡娘娘却不似冯时,对他的求饶恍若未闻,反而打得更狠:   “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李柔风全然不知抱鸡娘娘为何对不让他用拐棍这件事如此执着,过去瘫子阳魃是不拦着他用的。但抱鸡娘娘的话确实让他羞愧,他如今耳鼻身触灵敏非常,只要多费些精神,的确可以听风辨向,只是他想省些事罢了。   他一惭愧便不再辩解求饶,抱鸡娘娘也就不再打了。李柔风嗅到淡淡的血腥气,道:“夫人,你的伤口裂了。”   抱鸡娘娘冷淡道:“不用你管。”她以木棍敲着红砖地面:“随我来。”   李柔风随着她往院内走去,问:“夫人要让我做什么?”   抱鸡娘娘道:“下苦力。”   李柔风不解地“啊”了一声,抱鸡娘娘边走边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买人是做什么?”   李柔风不是忘了,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他目不能视,在冯宅中打打杂还成,修葺房顶、和泥补墙这种活计,做起来就困难了。   他以为,抱鸡娘娘把他带回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去看杨燈的死期。   抱鸡娘娘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阴间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给你找点事情做,省得你半夜起来操心房门锁了没有。”   李柔风心想他跟着瘫子的时候也没这么苦。   但如此一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出去寻找那一人的魂魄?当下急切道:“夫人,这事情我做不来!”   抱鸡娘娘冷冷看向他:“为何?你年纪轻轻的,下不了力么?”   李柔风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   抱鸡娘娘道:“你肯出力就好。”   李柔风道:“我看不……”   抱鸡娘娘:“我已经代你想好了办法。”   两刻之后,李柔风看到那一团艳丽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焰火绽放。   抱鸡娘娘背着一个大布袋,从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顶。她站到屋脊上,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顺着风,均匀地洒在了屋顶的瓦面上,一把又一把,连垂脊的吻兽都洒上。   而在李柔风眼中,这些浑然又是另外一幅图景。   半空中的火焰里,不停地飞洒出萤火一般的尘埃,幽幽的蓝绿色光辉,在漆黑的世界中极为显眼。   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当、滴水、斗拱、卷杀,五脊六兽,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   宛如千万点萤光汇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琼楼玉宇,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久违了的世界。   李柔风抚住心口,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   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是两刻之前,抱鸡娘娘带他去到浮屠祠,聚敛起来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抱鸡娘娘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   那团火焰移动着,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越来越清晰。   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看清了吗?”   李柔风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为抱鸡娘娘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显出斑驳的形貌。他向那团火焰伸手,摸到抱鸡娘娘的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   李柔风跪在地上,将骨灰湮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细细地抹匀。   上头有些花纹,是块残碑。   李柔风屏住呼吸,以骨灰细细研磨,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龙章凤篆,抱鸡娘娘也并不识得,只是李柔风却越看越是惊喜,道:“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的碑记。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是真碑无误!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此碑价值极高!”   抱鸡娘娘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冷漠道:“又不能卖钱。”   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又抓了好几把往周围的地面洒去,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   这座古旧老房,于他人如敝履,于李柔风如秘宝之藏。   “夫人。”李柔风强抑住心中的激动,恳求道:“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决不让冯公公知晓,也不会耽误工时。”   他转身看着那一团漆黑中的冷火,却发现方才他洒骨灰时,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吹,粘在了抱鸡娘娘身上。   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   之前在马上,抱鸡娘娘坐在他前面,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现在来看,原来只到他胸口。   敷药时,他知晓她腰肢极细,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脸上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抱鸡娘娘三十来岁,这般看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恐怕比他还小。   李柔风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这么个丫头,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   抱鸡娘娘依然冷淡而扁平的声音道:“随你。”一如既往,寡淡无味,干燥如枯草。   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茫萤光的嘴唇上,掠过一缕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但再细看时,却没有了。   莫非是他看错?   抱鸡娘娘以樟木棍敲着地面:“随我来,我带你去杂物房。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修房顶和勾填砖缝之类的活计,你学学就会。”   李柔风不动,固执问道:“夫人,恕我无礼,你多大岁数?”   抱鸡娘娘转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她心中一惊,摸了一下脸颊,忽的恼羞成怒,一杖击在李柔风膝弯。   李柔风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听见抱鸡娘娘怒喝道:   “你管我多少岁,就算我现在才三岁,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 第9章   李柔风本欲问清了抱鸡娘娘的岁数,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或许能帮助他想起抱鸡娘娘是如何认识他的。然而抱鸡娘娘不肯说,他也只能作罢。   恰如萧焉赠的字,他本性柔和,迁延若水,徜徉如风。这样个性,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仕进通达。然而在他落难之后,这般性格反倒保护了他。   他触到了抱鸡娘娘的逆鳞,抱鸡娘娘将他赶上屋顶,更换残瓦朽木,片刻也不许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乱棍相加。   李柔风默默忍耐,抱鸡娘娘的脸已经洗过,衣裳换罢,用薄巾遮了面,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那四个孩子在抱鸡娘娘身边坐了一溜儿,一个个托着腮,乖巧可爱。   第一个孩子说:“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杨燈还没死,他们不会回来的呀。”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哎呀!”   四个孩子便飞走了。   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合掌喃喃忏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抱鸡娘娘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么?”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说:“有鬼……四个孩子,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   抱鸡娘娘道:“有什么可道歉的。杨燈的兵杀了他们全家,连一只猫都没放过。他们一家六口的尸骨是我敛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现在他们不肯走,我有什么法子?”她把装瓦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厉声道:“干活!”   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声,李柔风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了形状,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着提醒抱鸡娘娘:“夫人……我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抱鸡娘娘的声音在离他远去,渐渐到了房子底下。   “你就在上头待着。”   李柔风急道:“为何?”   “待二郎回来的时候,须得看到你在屋顶劳作。”   李柔风哑然失言,垂头丧气坐了一会,顺着屋脊小心翼翼往下爬,爬到边上,却怎么也摸不到梯子。想起方才两道“砰砰”声响,原来抱鸡娘娘早已把梯子搬走了。   冯时在接近正午的时候回到冯宅。李柔风正在房顶上苫泥布瓦,灰头土脸不成人形。冯时见一大片屋顶都已经焕然一新,便未再过问,径直进了厅内。   张翠娥已经为他备好了午膳,冯时吃罢,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生辰八字。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敏达的目光掠过冯时的面孔。冯时的面色依然是莫测的,没有多余的内容可供她揣摩。   “公公,这是吴王侧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   冯时花白的长眉动了一动,道:“不错。你看此子命相如何?”   张翠娥目光烁动,袖中略略掐指,眉头蹙起:“此子命数甚异,一生坎坷飘零,却又是帝王之相。”   “何种帝王?”   “大凶大杀。”   冯时双瞳的浊光骤然聚积,又问:“父母宫如何?”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   “如何化解?”   “过继给他人。不过这是转嫁之法,继父继母,亦会遭遇克害。”   张翠娥说毕这些,抬起目光来对着冯时。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说两分,剩下五分,察言观色见机而言。   然而冯时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过张翠娥那只掐指运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请来的那位阳隐高人,所言竟是一模一样。”   张翠娥心中一动,问:“阳隐山的通明先生?”   “不错。”   她的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远在她之上,她若说两分,通明先生应该说四分才对。通明先生为何不提,这孩子的父亲倘若能顺利渡劫,亦有一飞冲天之机?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转为庙旺之势?   冯时看出些蹊跷来,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张翠娥摇摇头,道:“通明先生是我师叔祖,隐居多年从不出世,我只是好奇,吴王妃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请动他。”   冯时此刻心情甚好,拍了拍她光洁的手面,道:“通明先生两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吴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来,头一卦就给了这小王子。”   萧氏。   哪个萧氏?吴王萧子安一支,还是澂王萧焉一支?   她每每推演到这一卦时,卦象便混沌一片,仿佛有什么怪力搅乱其中。   张翠娥那骨节分明有力的五指在冯时的掌心微微一颤,口中却乖巧问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给出破解之法的?”   冯时的一双嘴唇,与老熟将烂的红枣一样颜色。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   “出家。”   这日三更时分,冯时依然入宫值夜,李柔风依然上房苫瓦。抱鸡娘娘面罩薄纱,守在一旁,盯着李柔风。李柔风被晾在房顶一天,无甚好兴致,紧闭了嘴唇一言不发,只盼着早日修完屋顶,早日找到机会外出。   抱鸡娘娘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柔风,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的执木棍挑起李柔风的下巴,道:“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说谎?”   李柔风吓了一跳,却不解她是何意。   抱鸡娘娘扁平的声音道:“比如你,明明一直在想出去寻找萧焉的魂魄,却不得不囿于此处对我虚与委蛇,你说,是为什么?”   李柔风惊得险些从屋顶滚落下去,被抱鸡娘娘眼疾手快地一棍子挡住。   他颤声道:“夫人,我并无此意。”   抱鸡娘娘慢吞吞地站起来,像是腿蹲麻了。她干枯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别有用心?心怀鬼胎?——是了,比如你,你目的并不仅仅是想找到萧焉的魂魄,你还想把你这一具不老不坏的阴间人的躯壳送给他。萧焉众妻儿俱被吴王杀害,身后无人,残余旧部如一盘散沙。倘若萧焉能夺舍重生,澂王一支,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抱鸡娘娘这些话,好似一道霹雳将李柔风击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炸得粉碎。   冯时临入宫前告知抱鸡娘娘,吴王萧子安这次召杨燈回来,便是让他清剿澂王旧部,尤其是建康城中,需得再大清洗一次,以防有澂王余孽潜伏其中。   李柔风思及此处,更是惶然恐惧,他谋划此事,已经有数月之久,其间忍辱负重,折尽君子清节,又岂堪为他人道也?   就算还有其他阴间人,也未必有谁会愿意像他一样为萧焉做尽一切。吴王猜忌多疑,暴虐无道,岂如澂王英武睿哲、笃学勤政?   他只知道,眼下他是澂王的唯一希望。他也只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多,终于走到了建康,大清洗即将开始,绝不容许他功亏一篑。   李柔风死死地看着那一团火。细细的骨灰微末在夜风中飞起,或多或少地落到抱鸡娘娘的身上。看不清脸,但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只要他稍稍一推,便能让她跌落屋顶,不死既伤。他到底是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有力量的男人,他想要杀抱鸡娘娘,轻而易举。杀了她,他还有一两天的时间,或许能够直接找到萧焉,也或许能找到另外一个阳魃。   李柔风的手指微微地动了。   他却看到那瘦弱萤亮的人影,又茫然地走到了一边,走到了屋脊最东侧的垂兽边上。   她正对着东方仍是一片幽蓝的巨大天幕,银河在她眼前广袤壮阔地展开。   散发着萤光的裙幅被夜风扬了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   她仍是迷惑不解,喃喃道:“但是通明先生,他功力远在我之上,为什么还要如我一般说谎?” 第10章   浴房之中,水雾袅袅。窗外月明花好,竹影摇风。   大把淡竹叶漂浮在浴池之中,被热水一浸,翠绿转作鹅黄,清香绽入水中。   “公公这几日辛劳了,我在水中放了些淡竹叶,压一压热毒。公公不是说小便也淅沥不尽么?这淡竹叶,也有利尿之功。”   冯时伏在竹榻上,一身练子般的白肉,丰腴细腻,好似一条肥蛇。他闭着眼嗯哼了一声,道:“今夜我不用入宫,你好生伺候着。”   女人垂了细长的眉眼,以白绢将双手擦到无水微湿,打开一旁的药橱,取了一瓶药油出来。   这药油晶莹赤红,女人抹了满手,相与摩擦,一双手便变得滚烫。瘦弱身躯坐到冯时身上,一双手捻住了冯时的耳垂。   风过疏竹,簌簌有声。万籁之中,隐约开始浮泛出阉人蚊蚋般的靡音。   浴房外墙根下,悄无声息地坐着李柔风。   这是李柔风入冯府的第六个夜晚。   第三个夜晚,他欲杀抱鸡娘娘,却终究下不了心动手杀人。   第四个夜晚,骨灰用尽,抱鸡娘娘命他去往浮屠祠取新的骨灰,他只取了一坛。   路边,他听见夜游鬼魂的窃窃私语,得知吴王侧妃景氏新生的小王子,已经在当日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吴王正妃为了压制侧妃,使用的手腕。   正妃请来通明先生为小王子看相,通明先生口出惊人之语,称小王子刑克父母,须得剃度出家,终身不入宫廷,方能化解父母灾劫。   通明先生是不世出的相士高人,吴王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连名字都没取,便将小王子送进了大慈恩寺。   第五个夜晚,他抛抛洒洒,大手大脚,又将骨灰用尽。抱鸡娘娘将他痛骂一通,又命他去往浮屠祠取。   路边,他又听见夜游鬼魂说,杨燈已经开始在建康城中搜捕澂王余孽,内监总管冯时亦在宫中动手清洗,今日处决的,便有十二人。   吴王大悦。   李柔风开始焦躁,甚至失去了拓碑的兴趣。   第六个夜晚,冯时从宫中归来,他决定从冯时身上探一探消息。   墙内阉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李柔风面红耳赤如坐针毡。他过去虽知澂王身边有些宦官也有对食之癖,却不知他们还能在这等事情上如此享受,亦不知那般瘦弱单薄的抱鸡娘娘,竟然还有这般手段能让一个阉人如此受用。李柔风心中,对这个女人的感觉愈发复杂,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说不清是憎恶、是怜悯、是好奇,还是鄙夷。   浴房之中,灯火通明,清澈水波上反射出潋滟的光,映到房顶上绰影如魅。软绵绵的肉虫耷拉在黑黄的杂草之中,那双手将它轻轻地翻上去,用滚烫的掌心细细致致地摩按。她用密齿小梳将杂草梳顺捋开,又拿了个细软的圆形毛刷反复去刷那萎缩的两粒。冯时曾是尝过女人滋味的,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刻在骨髓里的那点渴求仍未消减。他被刷得周身宛如万蚁噬咬,一个翻身,将女人单薄然而柔腻的身体压在身下。   细密的牙齿紧咬着口内的肉,张翠娥闭了闭眼,低声道:“二郎,关灯。”   这一声“二郎”于冯时十分刺激。这样幼弱的身体,却有这样成熟的心智;明明已经两度嫁人,却还是处子之身。冯时这样想着,被激得浑身颤抖,一把挥开她雪白的麻衣,俯下——身来又啃又咬,白皙如霜的身子很快便遍布红痕。女人吃痛挣扎,他却撩开了她细瘦的腿狂热顶弄,只是他愈是粗鲁,那股冲动便泄得愈快。身下死虫哪能成龙,白硕老躯很快便停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女人微微睁开眼睛,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双手扳着冯时的肩膀,仍是低低叫了一声:“二郎——”   冯时抬起头,眼睛里仍闪着不甘的邪光,他翻过身,将瘦小身躯搂在怀里,欣赏着女人脸上少见的惧色,捏着她的腮迫使她张开了嘴。   口中,上下两排白白小小的牙齿,细密匀称地排列着。   冯时的手指一点点蹭过她的牙齿,叹息道:“好一口天生的糯米牙。牙如糯米,必有名器。”“可惜我竟无福享受。”冯时说着说着,竟是愈说愈恨,一双浊目中射出嫉恨而刻毒的光,张翠娥见之而心中一抖,只见他咬牙切齿道:“你是我的女人,既然用不得,我还摸不得吗!”   眼见他抬起那枯槁如木的手指,张翠娥惊叫一声,从他身上挣脱下来,跪地恳求道:“公公!公公!奴婢之前不是同您说过吗?破了元阴,我的相术便毁了!公公在宫中如履薄冰,奴婢便无法辅佐左右!”   冯时从榻上站起来,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登时笼罩了伏在地上的瘦小女人。他冷冷地一笑,松弛的脸上堆积出深而狰狞的纹,“娼妇!我问过了通明先生,相士一门中,根本没有什么元阴元阳之说!你这个贱人,竟然花言巧语骗了我这么多年!”   他一巴掌落下去,张翠娥的嘴角便淌出血来。冯时见着那细腰一搦,邪火又上,掀翻了她便要弄那隐秘的“名器”。   张翠娥脸色苍白如纸,这夜却是铁了心要与他作对!她夹紧双腿,推了冯时一把,硬是从他身下逃了出来。她一把抓起浴池边的一块白布,裹在身上逃了出去。   浴房内温暖如春,浴房外更深露寒。张翠娥一出门,便撞见贴着墙还未来得及走开的李柔风。冯时已经披衣追了出来,张翠娥一介女流,又赤——身露——体,哪里逃得出冯时的手心?张翠娥心知无路可去,心下一横,躲到了李柔风身后,软了声气低声道:“帮帮我。”   浴房中漏出大半边的灯辉,铺了一地。李柔风一身深蓝下奴之衣,却身材修长,束起的墨发濡露微湿,愈显得风神秀逸,俊美非常。   他虽目盲,却正当青春盛龄,冯时眼下只有一人,又怎么奈何得了他。   冯时浊目眯起,白眉颤动,冷笑道:“好你个娼妇,果真是翅膀硬了!也罢,也罢!今晚且不动你!”   他反身进浴房,将张翠娥的衣衫拿了出来,掷到她面前:“穿上!”   张翠娥不知他用意为何,但还是从地上把衣衫捡起来,穿在了身上,衣带系得严严实实。   “今夜你也别睡了。”冯时抓住张翠娥的手腕,把她往外院带。李柔风追过来,只是他目盲,只看得到那一团火,足底下却几次被绊倒。张翠娥挣扎不停:“公公!您要带我去哪?”   冯时拉开大门,把她推出去,冷声道:“今儿宫里杀了四个与萧焉有干系的奴才,你去给咱家再去物色几个补上,要身家清白的、老实听话的!”   轰的一声,大门便被从里面锁上了。张翠娥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绕着宅子转了一大圈,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去浮屠祠牵了大黑马。   跨上大黑马,她彷徨起来。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能够逃离冯公公之手的机会,她应该走吗?离开此地,永不归来?   大黑马碗大的铁掌踏破暗夜虚空,踏过纵横街坊,在迈向唯一一个开放的城门时骤然被勒停了缰绳,抬起一双前蹄“嘶——”叫了一声,惹来城卒的高声怒骂。   大黑马在城门前盘桓片刻,终见长鞭一扬,指向了鬼市的方向。 第11章   冯时拿了根细长的针,锋利的针尖距离李柔风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   冯时道:“李柔风,看着咱家。”   顺着冯时的声音,李柔风便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   冯时又换了他的另一只眼睛,然而那漆黑的瞳仁,连颤动都未曾颤动一下。   “还真是瞎透了。”冯时说,分不清是欣赏还是惋惜。   冯时说:“李柔风,你这眼睛像是被毒瞎的,谁给你下的药?”   李柔风道:“我兄长。”   冯时啧啧两声,“好狠心的兄长。”   李柔风想起那一日的情景,他照惯例去给大哥大嫂问安,大哥照惯例给他沏了杯茶。他喝下去之后不久,便看不见了,随即便开始腹痛。   他听见大哥的微颤的声音说:“吴王的兵很快就到,我们李家与澂王关系深厚,难逃此劫。三弟你性子柔顺,宅心仁厚,一生不曾见过鲜血,我希望你至死也不要见到。”   大哥还说:“我们李家的人,世代清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净雅致。”   冯时道:“想活么?”   李柔风点点头:“想。”   冯时道:“要怪就只能怪那个娼妇,买了你。”   李柔风垂眸不言,耳边却响起那两句话:   ——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其实并不是她要买他。   冯时拉开药橱,取出一罐膏脂递与他。指引着李柔风的手指抹上柔润的脂膏,冯时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问道:“可用咱家教你如何用?”   ——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这就是我的命。   他过去以为人一生中可以有很多选择。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别无选择。   是他的命,他就得受着,生受着。   李柔风摇摇头:“不必麻烦公公。”   冯时笑了。   他笑道:“李柔风,没想到你是个识时务的。”   浴池中仍有薄薄一层热气,淡竹叶的清香四溢。冯时牵着李柔风的手坐到竹榻上,为他解衣。冯时看着眼前人的相貌,愈看愈是喜欢,摸着他的脸庞说:“那娼妇看人的眼力劲,着实一等一的好。”见他目盲顺从,心中竟是生出一种老牛舐犊般的怜爱之情。伸手去解他下衣,口中急切道:“乖乖,让咱家看看你的物事。”   光滑丝腻,新鲜得好似饱满果实,沉甸甸地坠手。冯时多久不曾摸过这样器物,就仿佛是自己年轻时的一般,身下骤然缩痛,他仰天长长一叹,流出一线浊泪来。   李柔风不待他手下用力,便覆唇过去。触上时冯时便知此人与自己过去弄过的小内监不同,他唇舌坚韧,有男子力气,有侵略之性。冯时觉得这滋味新鲜有趣,亦不用自己费力气,便闭目享受。未几,只觉得身下凉润,骤然挺身,圆瞪双目放声骂道:“放肆!”   李柔风压住冯时向他抽来的胳膊,手下却还在深入,低声道:“公公且放松些。”   冯时被压得动弹不得,大怒道:“方才还喜你上道,你莫非不知这东西是给你自己用的!”   李柔风却未放开他,默然又入一指,蓄意搅弄,待到老阉人周身一栗,身子僵直时,方垂目低声道:“我自会伺候得公公舒服,比……比她更好。”   他的声音又凉又润,听在冯时耳里,就好似正秋燥之时饮了一觞川贝秋梨,沁入心脾般的受用。他姿态恭顺,手上愈发轻柔和缓,老阉人渐渐懈于抵抗,软于榻上频出吟喘之声。那声音愈来愈大时,李柔风知他已得其趣,便挑了更多脂膏,从后方入他。   这真真是好一个花飞法界,雨润菩提,冯时净身入宫三十余年,何曾再有过这般柔风化雨花重城关之感?他贪得无厌,频频呼道:“再快些!再着力些!”终于一下被高高抛入云层,浑身又软又湿的耳边如闻维摩诘法声睁眼如见漫天花雨。如鼓天籁中,有一线声音清晰入耳:“萧焉在哪里?”   冯时飘然欲仙,浑浑噩噩道:“萧焉在城——”忽的一道清明闪过脑海,冯时骤然睁眼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双臂从他身后将他钳制住,一手按在他心口,又凉薄又绝望的声音道:“萧焉在哪?不说我杀了你。”   冯时大骂一声,道:“好你个澂贼奸细!竟然胆大到藏身于我家宅之中!”说罢便如虎狼般运足力气,便要挣开李柔风!   李柔风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那四个内监的鬼魂,它们喊:“公公!黄泉寂寞,等你一起啊!”   他是在之前追出去的时候看到这四个鬼魂的。它们骤然出现在冯时的身边,李柔风才忽然想到,是因为抱鸡娘娘被赶走了。抱鸡娘娘阳气实在太重,在冯时身边时,并没有任何怨魂胆敢近冯时的身。   那四个鬼魂应该就是今日被冯时以奸细之名处死的四名内监。其中一个是被鞭挞至死,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怨气最重。这个鬼魂始终盘旋在冯时周围,怨毒道:“我不过是与萧焉多说了两句话,为何公公你就认定我是奸细!公公!我冤呐!我好冤呐!”   那一刹那,李柔风身上激灵灵一战——萧焉,萧焉莫非还没死?难怪这么久,唯独萧焉的魂魄他遍寻不着,为什么他就没有想过,萧焉他根本就没死?!   李柔风忽的觉得身体如同要炸裂了一般,都不是他自己的,他木然地随冯时走回去,心中反反复复只冲撞着一句话:萧焉在哪里?   萧焉在哪里?   冯时是知晓的。但入宅数日,他已经知晓冯时此人性极谨慎,守口极严,就连张翠娥,都不能令他轻易开口。   冯时像野兽一般地挣扎着,虽是一个老阉人,却素有蛮力。他一个人住,家中却处处搁有刀剑,有向不远处的宫廷禁卫军衙门发出信号的焰火和响箭。   眼见着冯时就要挣脱开去,却紧闭了嘴巴绝不肯再吐露一字,李柔风心中生出彻底的绝望。那绝望化作孤注一掷的杀气,仿佛自有生命,令他的五指遽然插向冯时的心脏!   那五指竟所向披靡,轻而易举如砍菜切瓜一般刺入胸骨,抓住那颗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掏了出来!   鬼魂唿哨一声,欢呼起舞,挟住冯公公的魂魄如流云一般散去。冯宅外夜色涤荡,仿佛天下太平,世间静好。有节律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终在浮屠祠前停下。抱鸡娘娘从大黑马上翻身下地,又从马上抱下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   打开浮屠祠的门,她把大黑马牵了进去,又拿了根一丈来长的竹竿出来。   带着脏孩子走到冯宅侧边,靠近浴房的位置,抱鸡娘娘寻了个稳妥的墙头,将竹竿的一头搭上去,另一头自己把稳了,问那孩子道:“能爬吗?”   那孩子点点头,他虽精瘦,却猴精一样的伶俐。他一伸手,嗖地上了竹竿,像猴子一般地爬了上去,很快便蹲上了墙头。   抱鸡娘娘问:“看见了吗?哪些房间有灯?”   那孩子道:“全是黑的,就离咱们最近的这间有灯。”   抱鸡娘娘向他勾了勾手,那孩子便顺着竹竿哧溜滑了下来。   抱鸡娘娘扛了竹竿,牵着孩子往后门走去。她道:“小丁宝,待会你爬进去,悄悄地给我开门,莫要惊动了我的大郎君。”   小丁宝抬起头,半是好奇半是怀疑地问:“娘娘,这真是你的家吗?为什么你进不去?”   抱鸡娘娘道:“自然是我的家,你待会见到大郎君就知道。”她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冷冷道:“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第12章   冯宅之中,漆黑寂静。虫子在草丛中低鸣,盖过了抱鸡娘娘掩上后院木门的声音。   抱鸡娘娘脱掉软底布鞋,搁在门边,裸——着一双天足无声无息地行走,衣服、头发都束得紧紧的。她右手紧按着腰间刀柄,手心渗出汗来。   小丁宝轻手轻脚地跟着她,隔着一段距离。抱鸡娘娘说过,冯公公想抓她,倘若她有危险,就让他赶紧跑。小丁宝攥着半块砖头,却下定决心保护抱鸡娘娘。   一直走进正院,都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如小丁宝之前所见,所有房子都是黑的,只有掩映在竹枝中的浴房亮着灯。   抱鸡娘娘将尖尖的耳朵贴在门边听着,里头一片死寂,别说冯时的鼾声,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她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仔细分辨,感觉像是冰冷的血腥气。   她心中隐约出现不祥的预感,提刀推门,看见眼前一幕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小丁宝机灵地跑过来,喊道:“娘娘!”   抱鸡娘娘飞快转身,捂住小丁宝的双眼。她把小丁宝推到一旁,指着前面的厨房道:“去找个袋子,把里面的干粮全都装上,装得满满的,然后在这里乖乖等我,懂吗?”   小丁宝一听有吃的,两眼放光,咽了口口水问道:“我能吃吗?”   抱鸡娘娘拍了拍他瘪瘪的小肚子,扁平而细的声音道:“吃得饱饱的。”   小丁宝兴高采烈地飞奔过去。   抱鸡娘娘进到浴房,反手把门掩上。   浴房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也没有了一丁点的活气。是了,里面并没有任何活人,毒蛇一般的阴气激得抱鸡娘娘这个阳魃都打了个激灵。   冯时圆瞪着双眼,仰面倒在竹榻上,赤——身露——体,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腴白的身躯好似一头被剖开的猪。   地上掉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抱鸡娘娘认出那是一颗心脏。   浴池里还漂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脸朝下浸没在水里,只露出了一条修长的脊背。   像一条死掉的鲸鱼。   水已经变得冰冷,尸体也是冰冷的。   抱鸡娘娘盯着水里的尸体许久,手指拳了又放,青筋绷了又松,终于在浴池边伸下手,捞到他的手臂把他从水里拖上了池沿。   他的胸口和脖颈上各有五个深深的血洞,是手指插过的。喉结下的血洞甚至直透后颈,可见插的时候,用了多大的狠劲。   抱鸡娘娘木然的目光转向一边,看到地上滚落的膏脂,张了口,冷硬的声音道:   “李柔风,一个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扯了块干净的白布扔到他身上,冷声道:“给你块裹尸布。”她的手指拂过那些血洞,很快便愈合了。   李柔风一动不动。   抱鸡娘娘拿了把剪刀过来,用白布裹在李柔风身上吸干了水,然后把这具冰冷的尸体抱在了怀中。   抱鸡娘娘口中狠狠骂道:“贱人!都泡肿了!我若是晚回来些,待你泡成个胖胀巨物,就算你自己不想死,我也得让你死!”   强悍的阳气丝丝缕缕渗入冰冷的尸体,浮肿发白的皮肤渐渐恢复原状。李柔风咳出点发绿的水,脸上总算有了几分活气。   抱鸡娘娘见他睁了眼,又开始呼吸,方把他松了些,拿剪刀去剪他手上的指甲。   李柔风十指上的指甲有一两寸长,尖利雪白如药银。抱鸡娘娘用剪刀剪,竟觉得十分坚硬,剪着极吃力。十根指甲剪完,剪刀的刃边都卷了起来。   她拿着那十根白雪烂银般的指甲看了半晌,连同上头干涸的血迹,放进了腰间的小布包里。   “阴间人头一次长出的变甲,格外难得。”抱鸡娘娘干燥无味的声音道,“变甲就是尸变时生出的指甲。你日后还是莫要尸变了,尸变的次数越多,你失去意识的时间便会越久。”   她拿起李柔风修剪好的手指对着灯火看了看,冷漠道:“更重要的是,长出的变甲会越来越丑。”   李柔风失魂走魄了似的,一言不发任由抱鸡娘娘摆弄。   抱鸡娘娘低头,只见他眉间倦然,仍是一副了无生趣的神情。站起身来,冷声道:“第一次杀人,自然不大习惯,以后便好了。”   她弯腰伸手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白布,喝令道:“起来!”   整个人都袒露在明亮的灯火之下,李柔风回了些神,慌忙又捡起地上的白布,盖住自己。   抱鸡娘娘冷冷道:“谁稀罕看一具尸体。”这声音不知为何,寒彻骨髓。李柔风打了个冷战,又听她命道,“把衣裳穿好,我们得在天亮之前把冯时处理掉。”   抱鸡娘娘走到竹榻边,一脚把冯时的尸体揣入浴池中,随即卷起裤子下水,用柴刀把冯时剁为几段。   “你经常杀人?”   蓦然听到李柔风的声音,抱鸡娘娘刀底一顿,怔住。他的声音似乎和之前已经有所不同,褪去了之前的煦和之气。   抱鸡娘娘打开浴池的水闸,冰凉的水混杂着血水和碎骨,从池口流泻而去。她的目光又垂落冯时尸块,嘴角牵出一个讥诮的笑,道:   “杀人如麻。”   夜色依然沉寂。在大郎君的一声啼鸣之中,李柔风拖着装满冯时尸块的麻袋,抱鸡娘娘背着两个装满衣裳和细软的包裹,小丁宝抱着一大袋冷馒头,三个人一同出了宅院后门。   四个孩子的鬼魂在他们后面蹦蹦跳跳。   第一个孩子说:“走了走了!阳魃走了!”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终于走了!”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以为她以后不会回来了吗?她没有带走大郎君!”   第四个孩子说:“她烫死我了。”   第三个孩子又说:“笨蛋!你已经死了!”   李柔风木然地想,原来这些孩子的鬼魂和他一样,也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浮屠祠中再次升腾起冲天大火。冯时身上的油脂丰厚,烧出菜油下锅一般的“滋滋”声,听得小丁宝直流口水。   抱鸡娘娘递给小丁宝两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道:“去佛堂里,在佛像面前的香灰炉里把它们烧了,然后告诉你娘亲和妹妹,说你谋了份给抱鸡娘娘看家护院的差事。”   小丁宝谢过抱鸡娘娘,走去佛堂。李柔风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无头女鬼,一只手抱着个婴儿,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头颅。   明黄色的符火在虚空中燃烧起来,小丁宝说:“娘亲,妹妹,抱鸡娘娘待我很好,她说,以后她的大郎君,还有她大郎君的老婆们,都归我来喂了,只要喂得好,我就有鸡蛋吃。”   那无头女鬼手中提着的头颅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随即和那婴儿如两缕青烟盘旋升空,渺然而逝。   李柔风忽然说:“我没想死。”   抱鸡娘娘怔了下,道:“好。”   火堆里噼噼啪啪地炸响,居然又热闹又温暖,令李柔风想起少年时的除夕,一大家子人围炉夜话,温馨又红火。   “你为什么要待在冯公公的身边?”   抱鸡娘娘皱了皱眉,拿木棍拨了拨火堆,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却还是不耐烦地回答道:“为了活下去。”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么?比如,想做点什么?”   抱鸡娘娘干燥地笑了下,声音仍是扁扁的,哳哑而不甚好听。李柔风皱了下眉,听见抱鸡娘娘说:“我么,就想在鬼市开个铺面,给人算算命,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这种——”   她从腰间小布包中摸出一根指甲,这指甲在火色中灿烂如月光,她轻轻一弹,便发出“嗡”的一声,清脆如金石之音,绵绵延延震荡开去。   可惜李柔风看不见。他倘若看得见,便会早一些知晓,这个女人原来有这世间最好看的笑。 第13章   一丛尸火,两样心思。   小丁宝蜷在火堆边睡着了,头枕在装着细软的小包裹上。另外装着衣物的大包裹,则被当做被子,在他身后为他挡御夜间的风寒。   李柔风和抱鸡娘娘则相对两无言。   抱鸡娘娘掐着手指,紧蹙双眉默然一算再算,确信之前自己没有算错,冯时的死期本就不当在今年。   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卦,她算出萧焉命中当有一大劫,得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盘却现出一团混沌之状,非生非死,非吉非凶,非寿非夭,非福非祸——极怪异之相,令她茫然失措。   这一晚上,她终于想明白,并非因为她学艺不精,而是因为她当时见识太少。   她只能算出阳间的人,算不了阴间的事。只要有阴间人掺和其中,所有她算出来的结果,都可能被改变。   冯宅中的大郎君又是一声清脆响亮的打鸣,天色仿佛是在一瞬间白了。朝云叆叇,夜露未晞,在此阴阳相交之时,抱鸡娘娘从腰间小布包中摸出六枚一模一样的上林三官五铢钱,抛向空中,为自己算了个金钱卦。   大凶。   抱鸡娘娘嘴角一抽,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落下来。   也是意料之中。   她将六枚五铢钱放回布包,摸了张黄符纸出来,笔蘸朱砂写了些字,折好后放进了袖袋。   她拍拍李柔风的大腿:“放平。”   李柔风不知她所为何事,但依言放平,然后便感觉她枕了上来。一夜惊吓、奔波,不曾入眠,现在她的声音里充斥着疲惫:“别叫醒我,有人来了再说。”   李柔风刚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却听见抱鸡娘娘恶狠狠地说:“闭嘴!”   阳魃的头颅小,而且轻,枕在他的腿上,并不会让他觉得累。阳魃身上甚至有一种清洁干燥的温暖,仿佛能够净化他的一切。   之前他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恶心。兄长说的“我们李家的人,世代清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净雅致”,在他身上就像个邪恶的讽刺。他从未想过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他说服自己是值得的。太平盛世只有萧焉能给,他就算化作尘泥让人践踏在足下,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双足踏上故宅的废墟,鼻底飞入青烟纸烬时,他便确信了这一点。   但说归说,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当冯时的声音在说出“萧焉在城”后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言一字时,他仍然感到了绝望。便是做尽一切、折杀一切,他也只能得到那四个字。   池水冰凉,无论如何洗不干净他身上的油腻、肮脏,和血腥。他惶恐、厌弃、憎恶,他以为阳魃不会再回来了,她有什么理由再回来自投罗网呢?除了冯时无止境的羞辱与折磨,直至死亡,她还能得到什么?他杀了冯时,他一个盲掉的阴间人,逃不出禁卫军的手掌心。   李柔风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摸了摸胸口,一切都完好无损,仿佛他长出怪异长甲的五指并不曾在他自暴自弃之时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要害。   现在连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平平整整的。   阳魃是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但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越来越看不懂阳魃。   火势渐微,直至熄灭。他感觉到太阳升起,温热的阳光从他的左边肩头爬上来,落到他的头顶,然后又滑到他的右耳。   抱鸡娘娘一直在睡,呼吸低沉,他不知道女人睡觉是不是都是这么安静。   小丁宝蹲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吃了一小块,压住翻腾的肠胃。   小丁宝小声地叫:“三郎哥哥,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小丁宝,今年六岁。”   李柔风扭头,循声面向他:“你叫我?”   小丁宝点头:“对呀。”   李柔风问:“为什么叫我三郎哥哥?你知道我在家排行第三?”   小丁宝摇摇头,“不是。”他说,朝枕在他腿上的阳魃努了努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娘娘有大郎、二郎,现在大郎、二郎都死了,你不就是她的三郎么?”   李柔风震惊了,“我不是她的三郎。”   小丁宝困惑地挠挠头:“那娘娘为什么要睡在你腿上?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么?”   李柔风说:“我是她的……”他艰难地措辞,“奴仆。”   “哦——是么?”小丁宝依然有些困惑,他说,“可是娘娘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没我懂事,也没我能干。”   李柔风哑口无言:“我???……”   两人窃窃私语,忽然听见浮屠祠外巨大的砸门声:“进去搜!看张翠娥在不在里面!”   李柔风慌忙摇醒抱鸡娘娘:“有人来了!”   抱鸡娘娘揉了揉眼,清醒过来。外面是大门碎裂的声音,抱鸡娘娘忽的捞起两个包袱从地上一跃而起,推着李柔风和小丁宝两人往一旁坍塌的佛塔奔去,“快走!”   她把两个人推进残破的佛塔之中,两个包袱也都塞给李柔风。从袖子里摸出那张折好的黄符纸按进小丁宝手心,抱鸡娘娘道:“如果明天此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位哥哥去找通明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你们。”   她又望着李柔风,淡淡道:“李柔风,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老实待在这个佛塔里头,一天之内你坏不了。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   她说完,犹不放心,又拉着小丁宝叮嘱道:“你一定得盯着这个人不许他出佛塔,倘若他非要出,你就说:‘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明白了吗?”   说罢,她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方才说话极快,李柔风细细一琢磨,“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这是何意?莫非她这般离开,已经知晓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李柔风心中骤然一缩,像被一只铁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冲去,喊道:“娘娘!”   他一头撞在坍塌的石头上,撞得灰尘簌簌而下。小丁宝对抱鸡娘娘的话奉若神明,扑上前去抱紧李柔风的腿,一字一句学着抱鸡娘娘的语气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传来兵丁的呼喝之声,听起来数量不少。头领的声音道:“把张翠娥带走,押回衙内审问!”   李柔风还要循着声音追出去,小丁宝却抱得死紧,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娘娘说了,不许你出佛塔!”   李柔风重重一叹,无力地靠在了满是尘土的残墙上。他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眶,蕴着泪低低地吼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眼盲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太多东西他不想看到。可这时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无能。   小丁宝到底还小,对抱鸡娘娘有着绝对的信任,也没有那么多的愁苦。抱鸡娘娘让他等她一天,他便心无旁骛地等一天。有干粮吃饱,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靠在佛塔满墙的石佛龛前睡得香浓。   李柔风亦靠坐在石佛墙边,他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   手指竟完好无损。   阳魃不在他身边已经半日,而且是半个白日。以他过去的经历,在白天他只要离开阳魃有个半日,他就会感觉到手足开始出现尸斑,指甲开始脱落,皮肉溃烂。然而这一次,他身上竟然没什么反应。   为何?   草叶拂动,寒露侵身。李柔风看见浮屠祠的院子里骨灰被吹起来,漫天的萤光飞舞。地上的草木丛丛簇簇显形,庄严殊胜,秽土世界却变琉璃净土。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魉踽踽而行。冯时的骨灰引来些曾经熟识他的魂魄,李柔风听见他们窃窃议道:“……他们不会放过冯公公的娘子的。”“抱鸡娘娘知晓太多,冯公公既然已经死了,他们便不会让抱鸡娘娘活着……”   李柔风蓦地从那薄如蝉翼的佛光中一挣而出。 第14章   杨燈盘着双腿坐在普渡桥拱顶的石栏上。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占了三亩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桥,分别是大觉桥、普渡桥和感应桥,普渡桥是居中最高的一座。   星月披肩,灯辉为裳,杨燈在细细端详着手中那杆雕翎金矛。   这不是一杆普通的矛,这是一杆非常美丽的矛。   矛柄以精钢制成,柄身锻造精细,镌以雷纹。杨燈幼时曾遭遇雷击,大难不死活过来之后,后背便留下了雷纹。他相信雷纹能让他无往而不利。   吹毛断发的锋利矛叶为雕翎形状,矛脊两侧有鎏金的“饮血”。这矛刺入人体,鲜血便会顺着“饮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杀人愈多,柄身愈沉,用起来便愈是得心应手。若是戎马倥偬,行军途中水尽粮绝,将这长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   杨燈手中的这杆金矛现在沉甸甸的,但提起来,仍有轻微的晃荡感——人血还未曾注满。   他的食指沿着冰冷的雷纹慢慢滑过,内心中升腾起一种因为饥渴而生发出的狂躁。   他如猛鸷般抬眼,放生池边激斗正酣。   他的亲兵正在围攻数名武僧。   这些武僧,并不是真正的武僧。他们是萧焉手底下的一支卫队,在萧焉战败之后,便剃去头发,假造度牒,以云游僧人的身份,隐藏在大慈恩寺内。今日他们试图挟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暴露了身份,引来了杨燈。   两边都已经倒下一些人。武僧还剩下三人,对抗七名亲兵。然而那三人的战力竟是极为强悍,以少敌多尚处于上风。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绰绰。石梁上栖着几只黑黢黢的大乌龟,又有好些龟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   割喉。大蓬的鲜血冲天而起,洒入水中,腥气登时引来虫鱼。这血同样激起了杨燈的嗜杀欲望,他从桥上,如一只健壮的猛虎生扑而下,猿臂伸张,双胁生风,但见金光一闪,长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脏。殷红一线洇入“饮血”之时,杨燈双目如天际最亮的昏星长庚。   长矛拔出,杨燈反手再度从背后搠穿一名武僧胸膛。那武僧双手死死抓紧贯胸而过的矛头,不令杨燈再有拔出的机会。然而杨燈身材魁梧雄壮,力大无穷,竟是挑杆而起,借助那惯性之力,将那武僧高高抛入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后,在放生池中溅起一个硕大的水花。   最后那一名武僧亦在亲兵的围攻下身受重伤,周身鲜血淋漓。他愤怒而伤痛地咆哮一声,忽的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带,扑入放生池。   雕翎金矛隐隐有碧血龙吟之声,还差最后一口滚烫的热血,杨燈不会给那名澂王余孽任何机会,他挺矛而刺,紧随那最后一名武僧跃入放生池。   杨燈清楚地记得这放生池很浅。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捞污泥,池水只到精壮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这一下下去,竟觉得深不可测。身长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过他的头顶。那水是黑的,污泥忍血一般的稠,杨燈竟觉得使不上劲,亦觉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杨燈以长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虚无之中!   骄傲于“雷神”这个称号的骠骑将军杨燈,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尾椎而上,像有百数只婴儿冰凉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两句话:   ——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边。   不要去水边!   这五个字如晴天炸雷般响在他耳边。七日来安然无恙,他早已把抱鸡娘娘的谏言丢诸脑后。细一想,七日,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后两个时辰么!   杨燈忽然抛下长矛,疯狂地朝他以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亲兵的呼喊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军!”“将军!”“将军!”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哪个方位。   杨燈的手足拼命地划水。   然而无论他如何泅渡,都徒劳无功,这放生池似乎无边无垠,无上无下,无方无相。   那些亲兵的呼唤声渺渺茫茫地远去了,他感觉自己缩得越来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沤泡沫,博大虚空中的一粒微尘,无所依恃,无有力量,飘飘荡荡,无从无往。   正当杨燈感觉到自己就要化入虚无中的时候,忽然知觉又附上脚踝。他只觉得足上一紧,整个身体突然又恢复了存在感。一股力量将他从粘稠的黑水中拖出来,眼前蓦然灯火辉明,又回人间!   杨燈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杂着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无数只蚂蟥钻透了身体,口腔、鼻腔、喉咙、肺腑,全都充斥着腥腐的味道,挥之不去,恶心至极。   他忽的又看到水,黑色的水,惊惧地浑身一缩,肘贴着地飞快向后爬去。   ——不要去水边。   抱鸡娘娘干枯哳哑的话声又在他耳边响起,阴森森的,像是个形如骷髅的老妪,附在他身边耳语。   “这是什么地方?”杨燈下意识地说出口,语调微颤不稳。   “秦淮河。”   一个凉润的声音。杨燈惊觉身边真的有人,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是个穿着深蓝色下奴衣裳的年轻男子。   是人。   杨燈舒了一大口气,他想起来,这是那日在冯宅中见到的,抱鸡娘娘身边站着的家仆。   水中流光,华灯凭岸,确属秦淮河。这年轻男子浑身湿透,脸上清凌凌地淌着透明的水珠,璀璨灯辉中,竟是清俊非常。   杨燈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炼气,知他不过是个寻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几分,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道:“我是抱鸡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抱鸡娘娘算出将军今夜有难,命我前来救您。”李柔风姿态恭顺,语气却不卑不亢,温凉如玉,令杨燈心中宁静了许多,“将军方才被恶鬼所缠,从放生池中顺着水下暗道一直淌进了秦淮河中。”   杨燈打量着李柔风,见他双目空茫黯淡,视线虽对着他,却无焦点凝聚,疑道:“你不是个瞎子吗?独自一人怎么找到我的?”   李柔风道:“我有阴眼,虽不见将军,却能见鬼神。”   杨燈“呵”了一声,“这世道号称有阴阳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   李柔风闭口不言。杨燈见他脸上一副清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罢的神态。他虽是武夫,但随吴王左右,也见过许多这般单纯的读书人。他知道这李柔风当不是装的,否则这张翠娥,也不会收了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为仆。   他心怀略宽,既然李柔风看不见他,那么方才他的失态,李柔风便也不晓。   杨燈问道:“张翠娥人呢?”   李柔风忽的跪下来,以额叩地道:“冯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带走了。恳请将军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   杨燈眉心一皱。冯时失踪的事,他今日有所耳闻。不过他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太监向来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有过问。   他向李柔风道:“知晓了,你随我走。”   大慈恩寺中已经乱作一团。如林的火把把整个放生池周围照的亮如白昼,黑烟腾腾冲上天空。僧人抖抖索索地挤拢成一团,周围拿着长矛大刀对准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士兵。   放生池中,站满了赤——裸着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着网子捞来捞去。然而网中网起来的,除了黑黝黝的乌龟,便是惊慌弹跳的鱼。   “禀主持!这边没有!”   “禀校尉,我这边也没有!”   打捞半日,整个放生池底都一寸一寸地摸过了,除了一具武僧尸体,还有杨燈的雕翎金矛,其余一无所获。   校尉找不着杨燈,气急攻心道:“给我把放生池的水给放了!我就不信找不着人!这么浅的水,眼看着大活人跳下去的,怎么眨眼就没了呢!”   监院僧人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这放生池,没有放水的闸门……”   “那就给我舀!你们所有这些臭和尚,就算用饭瓢一瓢一瓢地舀,今晚也得给我舀干!”校尉大吼着,心道雷神将军杨燈,没有战死沙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淹在了一个放生池里,这要让吴王知晓,他们整队亲兵都得枭首示众!   他犹觉得愤怒,又大吼道:“寮元何在!”   寮元便是寺院中云水堂的管事僧人,专司云游僧侣事宜。那寮元早就被士兵押解在旁,被士兵一推,浑身筛糠地跪倒在校尉面前,大哭道:“大人!大人!小僧真的不知他们是澂王的人!”   “澂王!澂王个屁!叫澂贼!”校尉手起刀落,寮元圆溜溜光秃秃的脑袋便滚进了放生池,“扑”的一声,沉入水底。   校尉吼道:“狗秃驴!全都给老子动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要见什么尸?”   校尉慌地转身,只见杨燈魁梧身躯,湿淋淋地站在身后,手里还拖着一具武僧尸体,旁边站着个同样是湿淋淋的年轻男子。   “将军!”“将军!”亲兵们唰唰地单膝跪了一片。   阴气蚀骨,一阵一阵地瘆人。杨燈不豫在此久留,冷声道:“左路,将叛军尸体都带走,中路,搜查所有僧寮,右路,今夜留下来保护小王子,其他人,撤!”   军令如山,所有亲兵顷刻散去。大慈恩寺的主持走上前来,躬身将那柄沉甸甸的雕翎金矛双手奉与杨燈。   杨燈拿过长矛,掂了掂,忽的仰身扬手一掷,这矛凌空飞起,掠过感应、普渡、大觉三座石桥,最终坠入放生池的另一角。   “不要了。”   杨燈紧绷着一张脸,转身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长矛飞过三座石桥的那一刻,放生池另一边重兵防守的房间里,那个正衔着奶娘喝夜奶的小婴儿,忽然弃了奶汁,两只眼睛亮晶晶地透过窗子望向了那柄劈杀夜色而来的长矛。   那柄美丽的、精致的、杀气熏天的,灌满鲜血的,长矛。 第15章   张翠娥是在被带往乱坟场枭首的途中被拦下的。   被带过去的情景很熟悉。这个乱世,禁卫军杀人没那么多讲究。没有堂审,没有案卷,没有大官的朱批,搜干净身上值钱的物事之后,男的一通暴打,女的轮而奸之,待到次日午时三刻,便被拉去乱坟场杀了了事。   只不过这回或许被认为是阉人用过的女人,又长得干瘪瘦小,张翠娥得到的是男人的待遇。   这一回她很平静。   诸葛逢生给她算过命,算完,只得出一张签文。诸葛逢生摇摇头,撕碎了签文也没说什么。   她那时候好奇,好奇自己未知的一生,好奇得无以伦比。半夜趁诸葛逢生熟睡,溜出去找到了那堆纸屑。那时候她还不识字,硬是靠着一本《说文解字》,拼凑出了那张签文。   签文上只有四个字:风雨如晦。   张翠娥学算命,最初其实是偷学的。阳隐相师一门传男不传女,诸葛逢生这个邋遢顽固的老头,根本没想过要传艺于张翠娥。收了张翠娥,只因为发现她是个阳魃。   这世间的阳魃,实在太稀少。   直到后来诸葛逢生中风偏瘫,不得不让张翠娥照顾。为了活下去,他才认了张翠娥这个徒弟。只是悖了师门规矩,他并不敢让她认祖归宗。   等到张翠娥学会了诸葛逢生的本事,给自己算命,才发现一片乌漆嘛黑,要多烂有多烂,用“风雨如晦”四个字来形容,那都是阳隐相师一门卦文上的最后一丝怜悯。   那时候她还小,不信命。   但后来,走过一次乱坟场后,她信了。   这一次去乱坟场,她很平静。能活到如今二十一这个阳寿,于她而言已经是奇迹。她现在的命,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到。   更何况,她还遇见了李柔风。   哪怕只有七天。   李柔风的生辰八字,与她势同水火,正好相悖相离,相杀相克。他在天,她在地;他是天上飞鸿,她是地上雪泥。   七年前正是她还不信命的时候,她就向李柔风走近了那么一点点,便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她赚到了。过了七天死劫方至,七天中,打过骂过糟践过,碰过抱过还靠在他身上睡过。张翠娥摸摸小布包中的东西,那些丘八就搜走了六枚五铢钱。真真是有眼无珠,她撇嘴冷笑。   乱坟场还没有走到,她已经闻到了尸体的腐臭味道。正午时分,阳气最盛,阴气消散,尸腐之气蒸腾而上,像浓到化不开的胶,身边两个押送的兵早口鼻上早已蒙上了白布。   张翠娥庆幸上一次走乱坟场,几个兵嫌弃白天气味大,是在晚上把她送过去。倘若不是晚上,她也不能从尸山中引出阴间人,杀了那几个兵逃得性命。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但她的心中很平静。   乱坟场是一个大土坑,驻扎建康的禁卫军每隔三日便会放火焚烧,以免尸体积压引发瘟疫。   这次还未至三日,土坑中的尸体便积得冒了顶。两个押送兵被尸臭熏得不愿近前,决定就地解决张翠娥。张翠娥心想也好,她昨夜被打的伤口肿胀发炎,城关石牢第十二层的死囚房,又冷又湿,稻草都霉烂了。她嫌那些稻草脏,冻了一夜,白日里开始发烧,寸步不想多行。   她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昨日此时,小丁宝叫李柔风:“三郎哥哥!”   三郎啊。脑海中跳过这两个字时,她听到了大刀抡起的风声,嘴角微微翘起。她想,果然是人之将死吗,她竟不恨李柔风了。   大刀没有如期落下。“铮”的一声之后,大刀“哐啷”掉到了地上。   张翠娥蓦地睁眼转头,见一名紫衣卫官挟弓纵马而至,向两个押送兵亮出一枚令牌:“得罪了,二位。骠骑将军命我前来拿人,要活的。”   那令牌上勾着雷纹,卫官的紫衣上亦有雷纹。杨燈“雷神”之名在外,建康城人人见雷纹而气短三分。   眼见着卫官拉着张翠娥身上的绳子把她拽到马边,两名押送兵十分为难,上前道:“大人,这妇人杀了冯时冯公公,处决她是宫里头下的命令。”   卫官对禁卫军还算客气,提起刀来道:“是吴王殿下的命令?若是,我这就杀了她。”   两名押送兵面面相觑,道:“并非吴王的命令,但……”   卫官丢出两个银饼子与他们,道:“你们回去之后,尽管复命说人已经杀了。这么一个小小妇人,谁还会记挂?”说罢,也不待两名押送兵反应,径直把张翠娥拖上马背横搁着,扬鞭驰马而去。   可怜两名押送兵只为银饼子欣喜,哪晓得这毫不起眼的小妇人并非籍籍无名之人?他日因此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张翠娥在马上被颠了一路,最后被卫官推到杨燈面前,浑身疼得差点晕过去。她感觉杨燈身上的阴气愈发重了,甚至还沾染上了阴间人的尸腐之气,眉头不由得一皱。只是她缩在地上,五官本就疼得拧成一团,杨燈并看不出。   已经过了七日,杨燈却还活着。   她此前算定杨燈的死期就在此月,只是准不到天数上。她信李柔风说的是准的。   但现在杨燈还活着,身上又有尸腐之气,那只有一个原因,他被李柔风救了。   杨燈问:“听说你算出了我的死期?”   张翠娥蜷缩着,点了点头。   “那么既然我昨晚没死,又将于何时死?”   张翠娥虚弱了声气,枯声瘪调地道:“将军就这么想知道自己的死期?”   杨燈道:“人皆畏死,独我不畏。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死,反而能撒开手脚,在死之前轰轰烈烈办些大事,有何不好?”   张翠娥心道,此人倒是有胆有识,只可惜毫无怜悯之心,嗜杀如命。她于地上斜斜掠起一道目光,但见杨燈眼中却有了隐约的畏惧。   畏什么?畏死。   张翠娥一垂眸,道:“将军近来可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时不时会忽然打个寒战,心神不宁?”   杨燈闻言,目光一动。   张翠娥心中了然,道:“将军虽然逃过一劫,但缠绕左右的阴鬼并未散去,迟早还是要找到机会陷害将军。”   杨燈冷哼一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道:“那么依你所言,应当如何化解?”   张翠娥道:“只要将极阳之人留在身边,阴鬼便不敢近身。”   “何来极阳之人?”   “奴婢便是。”   杨燈看了她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张翠娥,你可知海边有一种虾怪,寄居在螺壳里,一个螺壳坏了,便换一个?”他以靴子的靴尖勾起张翠娥的下巴说,“我看你就是这种虾怪。”   张翠娥空着眼眸,低声道:“信不信由将军。命,谁都可以算,通明先生算得比我还好。但不惜遭了天谴去助人改命的,恐怕只有我这种一心求得眼前活的虾怪。”   杨燈闻言,放下靴子,看向张翠娥的目光登时肃然了些。他觉得张翠娥说得有理,一般的卦者、相师,通常不会泄露天机、助人改命。天定的秩序,若是被他们乱了,那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张翠娥这种乱世求生的卑贱之人,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他道:“好。那我便留住你这条命。”他唤了个婢子过来,“带这位抱鸡夫人去洗浴休息,顺便给她找个郎中看看。”他换了个称呼,却依然带了些嘲讽之意。   张翠娥向他叩了一首致谢,又问道:“敢问将军,我那个姓李的奴仆呢?”   杨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你这个奴仆怕是染了些什么疫病,夜里没看出来,白天时看,手脚都腐了。”他嫌恶地啧啧了两声,道:“这种人都须得处理掉,只怕这时候已经被我的府丁拖去喂狗了吧。” 第16章   张翠娥在马厩中找到了她的那匹大黑马。   大约是看这匹大黑马膘肥身健,马夫想要据为己有,正在给大黑马喂豆饼。   张翠娥过去牵马,马夫“喂喂喂”地拦住她:“哪来的臭叫花子!敢抢将军的马!”   张翠娥:“滚你妈的!这是我的马!”   她眼睛里射出毒辣的光,一瞬间竟震慑住了马夫。   张翠娥把大黑马使劲儿拽出来,大黑马摆着头大嘴一张,夺走了马夫手里剩余的豆饼。   出了杨燈的宅子,张翠娥纵着大黑马一边狂奔一边狠狠地拍它的脑袋:“吃吃吃!”——啪——“就知道吃!”——啪——“嫌我穷是不是?”——啪——“觉得杨燈家好是不是?”——啪——“等上了战场你就是个大黑筛子!”——啪!   大黑马被打得垂头丧气,却又闻那扁平干枯的声音古里怪气地道:   “周公吐哺他不吐,鸡吃糟糠人吃土。   “神龟虽寿你不寿,马喂豆饼人喂狗。   “对酒当歌何以歌,兄弟同室来操戈。   “东临碣石观沧海,春风十里尽尸骸。”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也不知是不是疯了。   李柔风救了杨燈。杨燈的命盘被改写,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运也随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阴间人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抹开别人的命盘。抹开别人命盘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盘搅得一团混乱。   张翠娥现在终于知晓,为何李柔风的命盘是那般的一片混沌。就好似摩崖石刻,再精美绝伦的艺术,经历日复一日的风霜磋磨,也变成一块模糊不清的石头。   横塘上水波涌起,落日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坠,水面上浮起的黑气蔓延而吞噬。   横塘边上挤着无数茅草棚和稻草砖砌就的土房子,像是被狂风刮过似的,东倒西歪,破败不堪。   最后一片霞光堕入横塘的时候,焦急的母亲拎起贪玩孩子的耳朵塞进草棚,渔夫呼哨着将鱼鹰全都驱进围栏,家家户户无不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张翠娥无声无息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尖扎进门闩,一点一点拨开后,推开院门,牵着大黑马走了进去。   土院里晾晒着些宽大的道袍,花花绿绿的绦衣,皱巴巴的海青,还有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得全都是洞的内裤。地上凌乱地堆着各色法器,令旗、幢幡揉作一团,笏板、天蓬尺、法索缠成死结。   丹炉倾倒,香灰四溢。一头毛驴站在院墙边睡觉,大黑马走过去,嗅了嗅它的屁股。   这里住着道士法遵。   五文钱,从杨府家丁手里买下李柔风的短命道士,法遵。   此人张翠娥知晓,曾是通明先生的弟子,也算诸葛逢生的师弟。他因为总是钻研歪门邪道,被通明先生逐出了阳隐师门,后来又习南天师法术,自封“太上灵宝神功天师”。   法遵过去一心想要做萧焉的王师,助萧焉饮马中原,一统天下。萧焉看不上他的左道邪术,将他痛责一番,逐出江东。   未料法遵销声匿迹多年,竟又出现在建康。   张翠娥提刀走到土屋前,只闻到这房子又湿又臭,捅破窗户纸一看,阴暗房中除了更加乱七八糟的法器和符阵之外,仅见房梁上反手倒吊一人,深蓝衣衫,黑发散下,看不清面孔。   那绳子用的是“鬼缚”之法。法绳两端有蛇头蛇尾,以铁锥制成,穿透肩骨与侧边肋骨,再延双臂而上,每一关节处都死死勒进肉中,箍到骨头。   这种绳缚之法,神鬼难逃,倘是活人,一遍缚完,再强壮的大汉都能给痛晕了去。   那人头颅低垂,一动不动,夜色之中,一片死寂。张翠娥望着那已化白骨的十指,张着干枯的嗓子,唤道:“李柔风——”   那人没动,亦没应。   张翠娥回去浮屠祠拿柴刀的时候,没见了小丁宝,她检查了一遭,装着衣裳和干粮的包袱被小心翼翼地塞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馒头少了两个。   张翠娥知道是小丁宝干的,她不担心小丁宝,这孩子机灵,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忍着身上的痛换了身干净衣裳,李柔风更让她操心。她低估了此人的迂腐,他杀的人,必不肯让她来承担罪过。   虽然衣裳挡着看不见,但这一整个白天,他恐怕是一双手臂一双腿俱都废了。   张翠娥正待持刀破门而入,忽的感觉背后火光大亮,一回头,见一个脏兮兮的老道士用绳索牵着一个官宦模样的中年男人进来。这中年男人八字山羊须,身着黄色绸缎寿衣,浑身苍白浮肿,满脸尸斑,被老道士拖得踉踉跄跄。   张翠娥脸色一沉,又一个阴间人。   “哪来的贼子!”老道仗剑一指,“龙员外,上去杀了她,本天师定让你长生不老!”   龙员外双手一甩,哭丧着脸说:“天师爷爷,别说杀人了,我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呀!”   张翠娥手起刀落,砍断了门上的铜锁。   “一个柴火似的女人,你都打不过?”老道气得胡子飞起,从地上捡起一根铜棍塞进龙员外手里,龙员外刚想辩解,老道凶狠地命道:“不杀她,我就先杀你,再杀你孙子!”   龙员外抱着铜棍,颤巍巍地向张翠娥跑去。张翠娥抬起细长的眉,斜斜地看向他,龙员外愣住了,铜棍“哐啷”掉到地上,“火!好暖的火啊!”他大张着双手疯疯癫癫跑上前来,想要抱住眼前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张翠娥看着他身上黄闪闪的绸缎,只觉得刺眼。小丁宝的父亲,当年就死在这龙员外的马蹄下。   他竟然还说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   她一脚踹在这龙员外的胸口,龙员外把她的脚紧紧抱在怀里。“暖和是不是?”龙员外连连点头。“舒服是不是?”龙员外点头如鸡啄米。“那就去杀了这个臭道士!”   龙员外捡起铜棍,双手举过头顶,“呀——”地怪叫着,向法遵冲去。   阳魃之于阴间人,如水之于鱼,不可或缺。趋向阳魃的火,是阴间人的本能。张翠娥躲着阴间人已经许久,再次看到这样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的嘴脸,她方知晓李柔风在尘埃里仍然谨守的那一点清洁克制,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阳魃?!”法遵失声道,脸上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已经来不及细细思量,左手举起桃木剑,右手三指扣鼎,结了个“醒尸印”,他口中喷出一道符咒,正中龙员外眉心。   法遵口念南天师门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大喝一声:“杀之!”   一瞬间,只见龙员外双眼圆睁,瞳孔登时缩为针孔大小!他浑身的皮肤登时变得雪白,口齿尖锐,白发暴长丈余!   张翠娥一刀砍掉龙员外拿着铜棍的手腕,那手腕很快长出来些,她又狠狠砍下一刀,大声咒骂道:“法遵妖道,你这是个什么破符咒,第一次尸变就能如此厉害!”   法遵嘿嘿一笑:“本天师钻研阴间人十年,岂会没点绝招?”   一阵阴风袭来,吹散地上的那些法器、香灰,张翠娥蓦地发现这土院子里,处处都是化去的阴间人的骨骸。阴气森森的哭喊,拔地而起。   张翠娥双手握紧柴刀,一刀削去龙员外的头颅。头颅落地,那血口利齿仍在一张一合。阴间人断去的脖颈又开始生长,张翠娥手心渗出汗水,狠狠又是一刀。   “今儿没有抱鸡,我竟是没能认出你来。”法遵不急不慢地在院子四角都点起三昧真火,“原来你是个阳魃,我说我那诸葛师兄,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贱丫头在身边,原来是有私心!”   他愤愤不平地说:“当初就因为我捉了几个阴间人,那伪君子通明便将我逐出阳隐师门。我还以为阳隐一门谁都正人君子呢,原来谁都偷偷摸摸在琢磨这事!”   张翠娥没精力与他理论这些,那龙员外固然毫无战力,尸变之后却极为难缠。阴间人的尸变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一次比一次疯狂,到最后会彻底变成一具毫无理智的僵尸。   法遵也不知给龙员外施了个什么法术,让他第一次尸变抵得上一般阴间人十数次的尸变之状。   加之她又是个阳魃,尸变后的龙员外,在她身边的复生速度是李柔风的十数倍之多,张翠娥只得一刀紧接着一刀地把他砍断。她一个瘦弱女子,身上本来就有伤,砍得数十下,早已精疲力竭。   地上堆出一堆的手脚和头颅,眼见终于砍碎了躯干,张翠娥奋起一脚将那蠕动生长的碎块踢出了高墙,正舒一口气,却觉得脖颈一紧,被法遵以法绳死死勒住。 第17章   “我真是天纵奇才……过去总是夜里去乱坟场找阴间人,没有阳魃,找再多也是个死!”法遵蹒跚着把张翠娥拖进房中,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天纵奇才,想到白天去乱坟场找阴间人?!”   他把梁上吊着的人放下来,搁到床板上。被翻过来的那张脸,颜色惨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脸颊,“真是个好钓饵,不到半天时间,就把阳魃——给引了来。”他牙齿缺了几颗,说话漏风,提到“阳魃”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的得意,声调抬高又拖长。   张翠娥枯瘪的声音道:“臭道士,我养的这个尸,咋不会吭声了?”   法遵一听她不懂,得意洋洋道:“这是本天师独创的‘定尸咒’,叫他动不了、说不了,更加尸变不了。”   他朝一边吐了口浓痰,摇晃着脑袋道:“嘿呀,这阴间人尸变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样,尸变次数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钱!”   他向张翠娥投来邪猥的一眼:“抱鸡娘娘,你说对不?”   抱鸡娘娘粗嘎一笑,傲慢道:“臭破鞋有臭破鞋的乐处,你这五十年的老童子鸡,又哪里晓得。”她朝床上乜了一眼,“我养的这尸,千年难遇。你要给我弄坏了,我跟你没完!”她已经慢慢挪到墙边坐了起来,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足也被捆着。   “千年难遇?嘿!”法遵一脸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的鄙夷,“长得是俊,到底是个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阴间人,见过许多品相比他好的!小臭——婊——子你才见过几个!”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风身上的法绳,愤愤道:“要不是你这个小贱人逼得我给龙老头下了醒尸印,我还不想用这个臭瞎子的肉身!”   醒尸印太过凌厉霸道,一旦下下去,龙员外彻底失智,再也恢复不了正常。张翠娥隐约明白了法遵想做什么,一抬眸,只见长而粗糙的绳索从李柔风肩膀与双胁中抽出来,混杂着破碎的血肉。   李柔风依然紧闭双眼,乌睫如颤,死白皮肤上,渗出细密汗珠。   张翠娥倚靠着墙,双手在背后,一点一点地转动腰间小布包。   “小王爷做鬼做了这么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这世间。”法遵一边抽出法绳,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语气怨毒,“龙老头老是老了点,但那具肉身,起码什么都能做。附在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么!——小贱人,要不是看你是个阳魃,我现在早就将你碎尸万段!”   “你说的小王爷是萧焉的长子?”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骂道:“萧焉那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就该断子绝孙,死个精光!”他咧着那漏风的嘴,道:“我选中的,是吴王的长子。倘是能让小王爷复活,还愁做不了吴王的王师吗?”   他的笑声嘎嘎的,阴戾而悚然,惊起屋檐上站着的几只乌鸦。“到时候,那伪君子通明又算什么东西!还不得老老实实跪在我面前,喊我一声天师!”他挥舞着手臂,“我要让他给我洗脚!”   张翠娥想此人为了做王师,已经走火入魔。吴王萧子安之前确实有个独子,长到十来岁上,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萧焉所为,故而在打败萧焉之后,杀了萧焉全家。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阴氛愈发的浓厚,横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阴魂已经蠢蠢欲动。   张翠娥扁扁的声音冷笑道:“你就算复活了小王爷又如何?这具肉身里,难道流的还是萧子安的血吗?我不妨告诉你,这人名叫萧哉,是萧焉的亲弟弟,你把他送到吴王身边,倘是他生了个孩子继承王位,那吴王的天下不又变成澂王的了吗!”   这句话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偻着腰在地上书写符阵的动作登时顿住。然而他转念一想,萧焉哪来的胞弟!还叫萧哉?破财消灾吗?分明就是这贱女人的胡诌!他气得胡子飞起,跳上前去抓着张翠娥啪啪扇了两个耳光,骂道:“下——贱——婊——子!竟敢骗我!”张翠娥反唇讥刺:“万一是呢?”法遵跳脚大叫:“本天师会换一个阴间人!你以为我会一直用这个瞎子?!”   他忽的看见张翠娥背在身后的双手在动,将她推到房屋中间掰开她的手,却见她手心里抓着一只红头蜈蚣。法遵将蜈蚣一把抢过来,扯作数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板狠狠地碾,唾沫四溅地痛骂道:“下——贱——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这个阳魃养着小王爷的份上,我剁了你喂驴!”   法遵气吼吼地转身,忽然觉得透心窝子地凉。一低头,胸口桃木剑的剑尖突出寸余,滴下暗红的血。   他隐约听见抱鸡娘娘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又扁又细,像阴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毫无温度——   “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   胸口的桃木剑剑尖一拧,从身后拔了出去。法遵圆瞪着双眼,扑倒在地。   他在想,这个女人手无寸铁,是怎么把他绑的绳索解开的。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将土屋中搜罗到的一些细软胡乱塞入怀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风。修长的身躯迫得她低低地弯下身子,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外移动。大黑马候在屋外,她将李柔风一点一点地搬上马背,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上马时,她咳出了一口血。   但很快,大黑马驮着两人驰出了院门,消失在夜色里,那头毛驴笨拙地跟在他们身后。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烧,暗红的火烬飞出焰心,被夜色染作漆黑,坠落在院中地面仍然蠕动的手脚和头颅上。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出,衣袂飘然。他背着双手,款步走进土屋。   他站在土屋中上下十方望了一望,静定的目光落到地上散开的绳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捡起那段粗大的绳子,见断口处被某种并不算特别锋利的东西割得稀烂,上头沾着好些血迹。   “痴孽东西。”他拿着绳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样一个腌臜俗物,便一心妄想攀了那金玉之质。”他将断绳往地头一掼,冷笑道:“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阵中仆着的那个人身上。手上罩了白纱,自身后扶着法遵的脖颈将他身体正起,右手骈二指,夹一枚正燃烧的黄符正正刺入法遵后心的窟窿。   青烟一缕销息,法遵蓦然仰头瞪目,喉中发出一道“呼噜噜噜”的气声。他头颅一低,空空洞洞的声音道:   “师父。”   抱鸡娘娘背着李柔风进了一家无名小客栈。提灯迎上来的老板娘正要问背着的人是不是死了,抱鸡娘娘一个银饼子递过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银饼子,便殷勤地引他们入了一间上好客房,又欢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马和毛驴。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搁进床铺里面,装着衣裳的包袱塞进床头。她亦疲惫地爬上去,吹灭了灯放下床帐。   她忽而有些许的后悔,吹灭了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终究没有气力再去点灯,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汹涌的海潮般袭来。最后一丝清醒被吞没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的几枚已经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终究还是坏了四根。 第18章   抱鸡娘娘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身边的尸腐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尽管头颅和喉咙像滚着一团火,她仍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身边的人。   于抱鸡娘娘而言,这人世间有几件事值得欣慰:   其一,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   其二,枕边竟是李柔风。   其三,昨夜她竟是向着李柔风睡的,此时醒来,无须费力转动头颅。   她不似李柔风,兰陵萧氏,澂州李氏,这样的名门望族,活着自有清贵风骨。李柔风问她,活着可有什么念想,她能有什么念想,念想是吃饱了的人才会想的,她活着就只是为活着。   当然有念想是好的,有念想能让人熬得更久。她不知李柔风那晚上是如何撑过冯公公的辱没的,或许是念着萧焉。她只知道她过去虽然恨李柔风入骨,可当不得不面对冯公公的时候,她念着的还是李柔风。   李柔风睁着眼睛,乌睫如羽,时不时眨动一下。他醒了,但看起来定尸咒的效力还没过去,他仍是动不得、说不得。   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面目光润,唇若敷朱。抱鸡娘娘记得他过去总是笑,杨柳春风,拂面不寒。现在他不怎么笑了。   她就见过一次他不开心的样子,独自悒悒地站在河边。后来萧焉来了,与他不知说了什么,低头在他唇上一碰,他便笑了。他垂头连忙后退两步,微为惊惶地四面张望,生怕有人看到,但脸上却笑得更开了。   抱鸡娘娘坐起来,盯着李柔风看了会。她知道李柔风看不见她,他的目光往她这边转,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她起身的响动。   抱鸡娘娘屏住呼吸,极缓极缓地低下——身,距离他的嘴唇,不过咫尺。她闻得到他低微呼吸的清润之气。他就算死了,气息都是清的。   她的姿势定在那里,直到憋不住气。她扯开帐子爬下床,才发现房间里竟然亮着灯,再一看窗外,天竟是黑的。   抱鸡娘娘脸色一阴一磨牙,拉开客房门走出去。走廊里遇见老板娘,老板娘殷勤道:“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啦。我怕您出事,便让人拨了门闩进去看了眼,您和郎君都好着呢,想着您也该起来吃食了,就给您留了灯。”她弓着腰赔礼道歉,“夫人可千万别见怪,最近不是查澂王余党查的严嘛……我们小门小店的,您多谅解……”   抱鸡娘娘知道约莫是官兵前来查过店,横竖床头的包裹、枕头下的钱也没少什么,她便点了点头,吩咐老板娘多烧些热水,准备洗浴。她不愿意吃店中的东西,去到街上买了些吃食回来。街头她注意看了看新张贴的榜文,未见有她和李柔风,心中略略安定。   回到房中,老板娘已经差两个伙计,推了个小板车将浴桶与热水送过来。抱鸡娘娘路上撸了几大把野栀子,床畔插了些,水中撒了些,房中一时香气四溢。抱鸡娘娘洗澡时,脑子里萦绕不去的就一件事:方才李柔风到底看见她未?   她思量再多,也不会有结果。她想李柔风所见的,无非一团火焰而已,近近远远,热热凉凉,又能如何?她捋干湿发,坐到床边,问:“你洗不洗?洗,眨两下眼睛,不洗,眨一下。”   李柔风闭上了眼。   抱鸡娘娘狠狠踢了一脚床根,出去喊伙计帮忙换了水,剥干净了李柔风把他拖进浴桶里,整个人连头摁进去泡着。   她利索了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旧衣衫染了血都不要了,在炭盆里一把火烧去。办完了这些,去浴桶中把李柔风捞起来,揉了些无患子给他洗头。她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但连指甲里嵌着的血渍绳屑都给他洗干净。   洗到胸口,她见他胁下伤口都已经长好,半点疤痕也无,拿手指擦过,光滑平整。她一抬头,见李柔风正睁着眼睛盯着她。俊眉清目,若雨后青山,一色若洗。   抱鸡娘娘一皱眉,看了看窗外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让你去找通明先生,你为何还要去救杨燈?你是不是觉得,通明先生既是吴王的人,必然会阻拦你继续找萧焉的路?”   她道:“是,眨两下眼,不是,眨一下。”   李柔风的眼睛瞬间闭上。   抱鸡娘娘说:“把眼睛睁开!”   李柔风不从。   抱鸡娘娘的双手从水中拿出来,低声喝道:“再不睁开,我便走,烂死你算了。”   李柔风双目闭得更紧了。   抱鸡娘娘冷笑道:“好你个李柔风,现在竟敢与我作对了。别以为你让杨燈救了我,宁可被臭道士鬼缚也不供出我来,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感恩戴德涌泉相报!李柔风你想得美!你到底是我养的一具尸,我想让你活你就活,想让你死你就死!”   李柔风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似的,就是不睁眼,甚至连呼吸也不呼吸了,脸上没了血色,真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抱鸡娘娘气得一甩手站起来,夺门而出。在外头吹了吹冷风,又冲回屋去,把门摔得“砰”的一声。   浴桶里的李柔风仍然闭着眼。抱鸡娘娘拿根栀子花枝敲他的脸,“再不睁眼我打你啊,把你光屁股扔大街上去。”   李柔风便睁开眼望着她。   抱鸡娘娘扁着声音哼道:“你既是不肯说,我便知晓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思。我过得舒坦,你的日子便也好过些!”   她把李柔风从水里架出来,拿了块干净的大澡巾将他裹住,擦了又擦,道:“我不高兴给你洗了,待你定尸咒解了,自个儿洗吧!”把他拖到床上去,想到了什么,用栀子花枝敲了敲他的小腹,问:“你要方便吗?要,两下,不要,一下。”   这次,李柔风老实眨了一下眼睛。   抱鸡娘娘心想也是,他这两天没吃也没喝,有什么可方便的。她把从外面买来的蒸饼搁在床边,道:“你若是什么时候能动了,便自己拿了吃吧。”   她收拾了一下浴桶,只觉得额头仍是滚烫,大晚上的也不方便出去拿药,便依然上了床,吹了灯,昏昏沉沉睡去。 第19章   次日过午,抱鸡娘娘房中仍无动静。老板娘与几个伙计私下商议:“这两个客人太过古怪,不吃不喝的,就是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前日晚上那男的被背进来的时候,我看就不大对劲,那脸色啊,又白又青,跟死人差不多!”“昨儿咱们进去看,那男的不也是一动不动么?躺得直挺挺的。”“老板娘,昨夜里听说又出事了,一伙人去大慈恩寺抢小王子。上回不是有个奸细从杨将军手下跑了么,别是这人吧……”   老板娘一拍案站起来:“不成!咱们还是得进去看看!”   老板娘和两个伙计,蹑手蹑脚,先是到客房窗下探头张望,却见窗子里头俱被挂起来的衣衫挡了,什么都看不见。“昨天进去看的时候还没挡着吧?”“那女子昨晚上洗澡时遮挡上的。”   只得又去拨那门闩。拨得开了,老板娘正要轻手轻脚推门,却见门“哗”地一下大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修眉俊目,唇红齿白。虽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蓝衣,然而长身如玉,清清朗朗。   这老板娘是个积年的主儿,一看这相貌,便知不是凡人。她一拍掌,笑道:“咿呀,郎君已经起身了,失礼失礼。”   李柔风听声音辨出是老板娘,抬手礼了一礼,道:“夫人,我家——”他顿了一顿,道,“我家娘子前夜染了风寒,睡了一日两夜仍不见好,夫人慈悲,可否为我们备马,指引我们去找个郎中?”   他有意矫了些兰陵口音,那老板娘果然问道:“郎君可是南兰陵的人?”   李柔风斯斯文文地道:“是,我姓李,家中遭了难,想起有旧友在朝中做官,故而带了娘子前来投奔。未料还未找着人,就先遇了贼,受伤了。”   老板娘可喜欢他这相貌,这礼数,这文绉绉的兰陵声腔。须知南兰陵是萧氏大族所在,澂王萧焉和吴王萧子安,那都是出自南兰陵,数百年的贵族。在旁的人看来,南兰陵的鸡鸡狗狗,叫声儿那都比别处要好听些。他这几句话说得清楚,老板娘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欢欢喜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我晓得个郎中,看病又便宜,又好。”   李柔风拱了拱手。   老板娘却还舍不得走呢,想同他多说两句话,又殷勤问道:“郎君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店里还备着些热菜,给郎君端过来?”   李柔风婉拒道:“我家娘子初来乍到,还吃不惯这边的菜,我带她出去买些吃,就不劳夫人了。”   老板娘还想唠叨两句,李柔风却关了门。进到房中,抱鸡娘娘正倚着床头坐起来,嘴唇烧得干枯,声音愈发的嘶哑。她有气无力道:“李柔风,你变了,你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李柔风循着声音,伸着手往前走,抱鸡娘娘坐得矮,他还是一脚撞到了床根。他估计着声音的位置去摸抱鸡娘娘的额头,抱鸡娘娘偏一偏身,他便摸在她的颈根。所触之处细腻柔软,却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抱鸡娘娘斥道:“好你个李柔风!你还摸我!别以为我现在烧得不能动了就不能把你怎样,我——”她摸起床头枯萎的栀子花枝来,抽了他手背一下,“——我还是可以打你的!”   那一下抽得跟摸似的,可见她这两天病重奔波兼受惊吓,吃得又少,着实已经没了什么气力。李柔风无奈地偏了一下头,道:“你这样烧着,不会好,得去看大夫。”   抱鸡娘娘拒绝:“长这么大,我就没看过大夫。——都是些庸医!”   李柔风劝道:“但你这次病得真是重。”   抱鸡娘娘冷笑道:“你见过我以前生病吗?当年那些郎中们都说我快死了,治不了了,一个牙婆还是一碗蜂蜜水把我灌得活了过来。”说着便咳嗽了两声,咳出些血来。   李柔风嗅觉敏锐,嗅到了几分血腥气。他道:“我听老板娘的口气,衙门里没有张出榜来捉咱们。想必冯时那边,杨燈已经压下了。老道士的生死,也没人在意。咱们白日里出去,不会有事的。”   抱鸡娘娘方才几句话说得已经耗尽了气力,现在只是用力摇头,忍住咳嗽,说不出话来。李柔风自是看不见她摇头,探着手,一点点摸到她削瘦的肩膀,抱鸡娘娘吓了一跳,赤着脚蹬他,却被他亦摸到了细小的足踝,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抱鸡娘娘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起来,眼看要滑脱下去,李柔风将她往上兜了一下,把抱鸡娘娘像只小鸡一样抱得更扎实了些。抱鸡娘娘挺头张嘴去咬他脖子,李柔风连忙说:“有毒。”“你怎么知道?”“上次被狗咬狗死了。”“……”抱鸡娘娘又双手去掐他脖子,李柔风说:“别掐了……你一摸又好了。”“那我毒死自己!”抱鸡娘娘面露凶光又张嘴去咬,忽见老板娘推门进来,她惊了一惊,收敛起狰狞面孔,温温婉婉地靠在李柔风颈边。   老板娘以为是小两口打情骂俏卿卿我我,脸上一红,不敢看两人的脸,只是道:“李家郎君,马备好啦,你们去吧。”   老板娘在前面引路,李柔风循着她的脚步声走。抱鸡娘娘靠在他怀中,忽然觉得很累。稍稍抬头,便仰见他如玉石一般清冷坚洁的下颔,心中似灌满的水波,轻轻漾动了一下。他的修长而挺拔的颈子亦是如此,冰凉的,如玉一般坚实光滑的。她滚烫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像有一层雾氤氲开去。   李柔风把她放在大黑马上,摸索着将大黑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道:“我拿个包裹就来。”摸着墙循原路回去。   老板娘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有些艳羡之色,问抱鸡娘娘道:“你这郎君看着贵气得紧,待你又好,怎么寻到的人家?”   抱鸡娘娘坐在马上,冷冷一笑,道:“你没看见吗?他瞎了眼。”   老板娘为李柔风和抱鸡娘娘指了去往医馆的路,道是并不太远,拐过三个街口就到。李柔风向老板娘道了谢,便与抱鸡娘娘驰马而去。李柔风一只胳膊便能制住抱鸡娘娘,拐过一个街口,他拉住缰绳道:“你知道乌衣巷吧?巷子南口,有一家积善堂,咱们往那处去。”   抱鸡娘娘虚弱冷笑:“李柔风你想得美!那积善堂必是你旧日相识。莫担心,我这就去找杨燈,告了积善堂这个奸细。”   她一抖缰绳,右手便被李柔风紧紧握住。他恳求道:“娘娘,你且帮我这一次。吴王澂王,天下属谁,于你有何差别?更不用说吴王暴戾猜疑,澂王宅心仁厚。倘是澂王平定了这天下,百姓的日子,不更好过些吗?”   抱鸡娘娘讥刺道:“吴王暴戾猜疑不假,但澂王宅心仁厚?你莫不是情人眼里——”说到一半,她蓦地反应过来,问道:“澂王已死,如何平定这天下?”   李柔风低声道:“娘娘,澂王未死。”   抱鸡娘娘惊道:“你如何知晓?”   “冯时说的。”李柔风道,“只是澂王身在何处,我仍未得知。当是吴王将他囚禁了起来。”   抱鸡娘娘默然思忖片刻,道:“天大地大,我的性命最大。帮不了你。”   “娘娘!”李柔风抱紧了她道,“你过去不是不愿意让我把阴身给澂王吗?如今不用了。今日我不过去传个消息,消息传到,自然有人去救澂王。倘若娘娘今日助我,我便再无遗憾,从此追随娘娘左右,做牛做马,任由娘娘遣使!”   抱鸡娘娘目光落到他紧握住她手的手指上,虽然冰凉,却有着实在的触感与力量。她眼睛有微微的酸涩,却冷哼了一声,道:“做牛做马追随我左右?只怕要是萧焉真被救出来后,就由不得我了。”   李柔风一急,将她骨骼纤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娘娘,阴间人难道离得了阳魃吗?只要你活着一世,我便是你一世的影子!”   抱鸡娘娘默然半晌,道:“萧焉出来了,你便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念想。”她冷冷道,“你可以选择化骨。”   李柔风怔了一下,未曾料到她将所有事情看得透彻。但眼下,他别无选择,他换以左手握住她拿缰绳的手,举起右手道:“我愿以澂王的性命起誓,只要娘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化骨。”   抱鸡娘娘缄口不言,似是默思。   李柔风知她心中已经动摇,又低低道:“娘娘,倘若没人去救澂王,待他彻底死在了吴王手中,你以为,我就不会化骨了么?” 第20章   大黑马在挂着“积善堂”三个木刻大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个药铺,虽然大门紧闭,浓浓的药香仍从门缝中飘散出来。   李柔风嗅到那味道,知晓没走错地方。他先下了马,从包袱中摸出一双干净布鞋,摸到抱鸡娘娘的一双脚为她穿上。   阳魃到底是阳魃,光着一双脚在马上这么久,足底仍是火热,拿在他冰凉的手中极是温暖。   抱鸡娘娘冷着一双眼,看着李柔风为自己穿鞋,鞋头套进足尖,凉沁沁的指尖勾进鞋缘,紧贴着她的足边一直滑到后跟,将鞋子提将起来,然后手沿着鞋边轻轻滑过一圈,确认她整只鞋都穿妥帖了。   李柔风过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却极是细致周到。抱鸡娘娘抬眸看他垂着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冯时不是一回事。他认真的样子,就像是把她当做他珍视的人。   但那又如何?假的。   他把她抱出去,说要带她去看大夫时,她心中竟有几分惊喜。哪怕是因为她是阳魃,她的命就和他自己的命一样,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还有几分真心在。   然而他却只是拿她做个幌子,来积善堂送信。   他并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并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样。   李柔风伸手扶抱鸡娘娘下马,抱鸡娘娘冷冷一哂,无声无息。   敲门几遍无人应。抱鸡娘娘看着门上高悬的“谢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难去了?”适逢战乱,建康城王旗屡换,乌衣巷中的许多大户人家远遁避难。   李柔风却不肯走。这些时日建康城中严查澂王余孽,街上人马稀少,乌衣巷中更是寂寂无人。李柔风侧耳倾听,巷中除了他与抱鸡娘娘两人,并无他人来往,他便贴了门缝,压低了声音道:“烦请通报,澂州李氏三子冰,前来拜见范世叔。一别两载,世叔的顽痹之症,可好些未?”   里头忽的听见一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时,只闻门内檀杖拄地的笃笃声,一声一声如急雨而至。门稍开一缝,一只眼睛探看出来。李柔风坦然立于门前,躬身施一大礼:“小子李冰,拜见世叔。”   门大开,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风,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终是颤声道:“柔风世侄,真的是你?”   阴间人正常的时候,除了身上冰凉些,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很难区分。法遵在乱坟场,若非看到李柔风手足腐烂,也难以肉眼识出他是个阴间人。   李柔风微笑道:“世叔,是我。”   此人姓范,名宝月,与李柔风的父亲曾是世交。听到李柔风的声音,范宝月尤不敢相信,又拉着李柔风反反复复看,颤巍巍道:“你……不是听说你们李家满门都被萧子安杀害,族宅亦被放火烧了个干净么?你……你怎么还活着?”   李柔风听范宝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雾生。他勉强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了。礼数不周,望世叔包涵。”   范宝月大叹一声,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便让李柔风进宅说话。抱鸡娘娘扶着大黑马慢慢走过来,范宝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去,把马牵去马厩,好好喂喂。”他见抱鸡娘娘病怏怏的,容貌和衣着都无甚出奇,只当是李柔风的奴仆,便道:“你就在外边守着。”   李柔风过去扶住抱鸡娘娘,对范宝月道:“世叔,这是我救命恩人——”   抱鸡娘娘哳哑着扁平的嗓子,无情无绪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   李柔风哑然了一下,范宝月却是被大大惊到,“世侄你……成亲了?”   未待李柔风言语,抱鸡娘娘依然是方才那副语气,扁平干哑的声音道:“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他说要伴我一生一世的。”   “这——世侄?”范宝月这才意识到她是已婚的发式,震惊地看向李柔风,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过去清贵高洁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的会娶了这样一个粗野村妇?!   李柔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着范宝月,难道要说他是她的下仆么?说是夫妻,确实能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于是点头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经不在了,侄儿便自作主张,与这位姑娘成了亲,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范宝月看看李柔风,再看看抱鸡娘娘,哑口半晌,终于狠一跺脚,惋惜长叹。他道:“世侄,你该早些来找老夫……也罢,如今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为李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万幸、万幸!”   范宝月察言观色,见李柔风细心扶着这陋妇,言语举动,竟有十分尊重。再细细观之,这女子眼中阴冷,却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凉薄和透彻。他隐约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寻常,张口问道:“这位侄媳妇怎么称呼?”   李柔风道:“她叫张——”   张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鸡。”   李柔风失言。   范宝月拖长声音,“啊——”着点了点头,斟酌着,勉强给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找了点可夸赞之处,道:“张抱机,这名字倒有几分禅意和机锋。”   积善堂里很空旷,没剩下几个下人,可见郎主范宝月的生活已经极尽简单和隐秘。进到药堂,两面墙俱是古朴雅致的药斗子,整洁而凛然。范宝月亲自为张翠娥望闻问切了一番,诊断为风温肺热。范宝月道这病来势凶狠,所幸看得及时,再拖上个一两日,转为痨症,那便麻烦了。   张翠娥向李柔风看了眼,只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向她邀功之色。   范宝月开了个药方,差一个徒弟前去取药煎煮。张翠娥谢过范宝月,李柔风忽然道:“她身上亦有伤,劳烦世叔也帮忙看看。”   范宝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风。张翠娥自小混迹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见过何其多也,怎么能看不出范宝月此前对她和李柔风的真正关系有所怀疑?然而李柔风这般一说,范宝月却又有了几分相信,满脸俱是木已成舟的叹惋之色。   李柔风看不见,自是不知范宝月这般曲折想法。张翠娥望着他那张温柔多情相貌,却知他心中所想远比这张脸要锋利尖锐。   “她身上有伤。”此事她从未提及,李柔风却知晓。与从冯时口中套出“萧焉未死”的消息一样,他把这些都天——衣无缝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无从抵御之时,掷地有声。   男女有别,范宝月唤了个灵巧的婢子过来,让她为张翠娥处理身上外伤,他自己带着李柔风去了后院的议事厅。   张翠娥自然知晓他们要商议什么,这种事情得避开她。她识趣不问不追,婢子便闭了药堂的门窗,让张翠娥褪去衣衫,方便她疗伤。婢子手法驾轻就熟,显然得了范宝月的真传。张翠娥有一句每一句地与她闲聊,“你们家范先生为何还留在建康?”“郎主身患痹症,行动不便,又舍不得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处。”“日子过得太平么?”“不太平啊,官兵三天两头地来搜。但我家郎主乃是名医,给王妃瞧过病,吴王也得礼敬三分。”“哪个王妃?”“侧妃景氏。”   张翠娥背对婢子,眉心微蹙。   侧妃景氏便是刚诞下小王子的那个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后,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冷,在宫中清心绝欲,带发修行,为吴王祈福。   “女郎恕我多嘴。我进来时,见范先生闭门谢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宠有关系?”   婢子满腹愁绪地一叹,没有多言。   抱鸡娘娘服完药,在药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来,只见红日已经落山,夜色初临。范宝月不愧当世名医,一剂汤药下去,她已经觉得神气清爽许多,身上也有了气力。   范宝月引着李柔风从内堂走出来,范宝月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这处住下来么?虽说眼下清贫了些,但也算干净宽裕。”   李柔风拱手婉拒道:“内子不习惯住在他人家,我们便不给世叔添麻烦了。”   范宝月已经挽留过他多次,知他心意已决,便命徒弟包好了药材,牵来大黑马送他们从后门离开。抱鸡娘娘眸光闪闪地望着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她和李柔风都是牵了命案的人,李柔风不愿留待此处,必是不想牵连范宝月。   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言。向西走出几个街口,李柔风忽然道:“娘娘,我们可否去一趟西市?”   抱鸡娘娘问:“做甚?”   李柔风道:“既是要买晚上吃的东西,不如在西市买。”   西市是秦淮河边最繁盛的一条街道,颇多店铺、酒家。石头城要说吃,那必属西市。回去客栈的途中,也确实可以走经过西市的一条路。   抱鸡娘娘默许了李柔风的提议。   如今西市虽然远不如澂王治下繁华,然而日暮酒阑,履舄交错,此时是最为热闹的时刻。西市街口下了马,举目只见灯火不绝,菱藕连街叫卖,喧声聒耳。   李柔风四下张望,他现在已经能看见魂魄。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找到某种方向。   抱鸡娘娘知道他来西市,必是又有私心,但她不戳破。   牵着大黑马走在他身后,见他已经能够很伶俐地通过脚步声和对话声避开身边的人。他慢慢向前走,并不依赖于她。   抱鸡娘娘忽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既然他不想需要她。   既然他心中没有她的任何位置。   那么,抛下他。   抛下他。   抱鸡娘娘牵着大黑马,忽然避离人流,隐入了旁边的巷子口。   李柔风骤然停了下来。 第21章   阴间人离开阳魃的感觉是怎样的?   抱鸡娘娘不止听一个阴间人描述过。   是身边的那团火突然灭了,整个人忽然如堕冰窟,四肢百骸彻头彻尾透心透骨地寒冷。皮肤上像有千万根冰针在扎。   那是腐烂的前兆。   她看到李柔风猝然打了个寒战,止步回头,茫然四顾。   很快,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人焦虑时便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走。他的两重世界乱了,他目之所见为阴间世,耳之所闻为人间世,当他心绪凌乱之时,这两重世界便乱了。   他开始撞上西市上络绎不绝的往来行人,引来行人的恶语相向,他不敢再动,他喊:“娘娘!”“娘娘!”一声比一声焦灼。   他一定觉得,目之所见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一团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阴鬼游荡的世界里,她这一团火,只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视野里,便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但抱鸡娘娘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怀抱粗的老槐树上。这种数百年的半鬼之树,都是成了精的,阴气之重,足以盖住她这一只二十年的阳魃。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李柔风的声音很快便被喧闹声盖过去。他喊得嗓子干了,咳嗽了两声,手来掩口时,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自己指尖已经开始散发的尸腐之气,他干呕了两下。街头的泼皮无赖横行过来,将他搡到一边跌在地上,抱鸡娘娘看见他低垂着头,漆黑的发梢蓦地似被霜雪杀过一般,白了大半!   抱鸡娘娘心道不妙!李柔风这是要尸变!他这一尸变,只怕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隐隐于市,谁知这西市上有没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风性命!抱鸡娘娘正要下树,却见李柔风掩着面的手慢慢拿下来,脸色终于还是归于平静。   抱鸡娘娘一颗心落定,忽的意识到方才竟是为李柔风心悬了片刻。她蓦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热心肠化作冷硬铁石,趁李柔风望向另一方时跳下古槐,滚鞍上马,冲巷子西口飞驰而去。   向西行出两条街市,便是漉里。漉里这个里坊,位于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着千户人家,多以酿酒为业。如今几经战乱后虽只剩下半数,但仍是建康城内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   一入漉里,酒香便浓得醉人。抱鸡娘娘径直去了一家卖洛阳酒的地方。北方的酒,性烈而劲道大,这家酒坊的招牌“白堕春醪”,据说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曾有大盗饮之即醉,俱被擒获,故而游侠有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抱鸡娘娘手头宽裕的时候时常来此处,与酒保相熟。从法遵那里得来的银钱还剩不少,她拍将出来,呼酒保拿上好的白堕春醪与她。酒保笑眯眯的,“听说娘娘又入了杨将军府?”抱鸡娘娘丝毫不以为忤,淡笑道:“你这消息来得倒快。”“娘娘是我常放在心上的人儿,哪能不时时关心着。”   抱鸡娘娘嘿笑了一声,环顾着酒坊里头,席上皆空荡荡的,除了她没别个酒客。她扁扁嗓子道:“你这儿今晚怎的这般冷清?我看街那头灯火如昼,倒是热闹得紧。”   酒保道:“冷清些好。你却不晓,今日吴王驾临那家店子,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非要自己杀猪宰肉,让王妃卖酒,扮作商贾之人。买的人越多,他越是高兴。百姓们开始时怕,后来发现买酒还有赏钱,便纷纷奔过去了。你说,那边能不热闹么?”   抱鸡娘娘从筷筒中抽了双筷子,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对齐了筷头,拈了颗花生米吃。她掐指一算,道:“戌时要死人。你把门闭了。”   酒保笑了声:“泄露天机,你也不怕天谴。”   抱鸡娘娘又吃一颗花生米,嚼得香喷喷的,道:“谴便谴了,有什么生死我没历过,你见我怕过么?”   酒保笑眯眯地给她端酒上来,一块拙朴古甓上置以酒具,酒具边插数枝栀子,绿白有致。   酒保见抱鸡娘娘对着这块古甓沉吟,笑着介绍道:“白堕春醪,本就以甓贮藏。前日里我刚得了一块汉砖,上书四个阳文方篆。”他手指着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着你过去不是对这种刻字的碑石啊、钟鼎啊,挺感兴趣么,便拿出来与你炫耀炫耀。”   抱鸡娘娘自斟了满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墩,豪气干云道:“你休想再骗我钱,从今儿起,娘娘我不稀罕这些物事了!”   酒保笑眯眯的,为了让她喝得更热闹些,把坊中四角的灯都点上,照得屋中亮晃晃的。他道:“今晚没别的客人,你便尽情喝吧。我家娘子白日里摔伤了腿,我进去帮她看看孩子。”   抱鸡娘娘道:“哎,你先把门关上。”酒保看了看一旁的漏壶,道:“离戌时还有半个时辰,说不定还有生意呢。娘娘,你且帮我照顾着些。”说着便去了后边。   抱鸡娘娘独斟自酌,心道饮酒无人陪伴,果真寂寞。这般想着,便又多饮了些。   未几,果真又有一人前来买酒。抱鸡娘娘下席,趿拉着布鞋走过去,无精打采问道:“要什么?”   那人没说话。抱鸡娘娘一抬眸,不由得愣住。   是个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眼睛深邃而大,鼻梁高耸,肤色较大魏人要白出许多。   竟是个来自西域的女孩子。据说长安、洛阳这种胡姬甚多,建康地处江南,却还是少见。这女孩身材圆润丰满的,虽罩着长衣,仍可见腰上有肉,不似江南女子纤瘦窈窕。   少女亦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得她似的,眼中竟有退避之意。   抱鸡娘娘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少女的汉话还很勉强,细声道:“五斤白堕春醪。”   抱鸡娘娘心道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个酒坛出来,用绳子串了一串与她。墙上的木牌用朱漆写着酒名和价格,少女数了钱币出来搁在柜台上,抱鸡娘娘收钱时指尖与少女擦过,忽觉得一缕阴气森森然自指尖而来,令她这个阳魃都打了个寒战。   少女飞快地出了酒坊,待抱鸡娘娘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少女已经在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阴间人。   这少女竟是个阴间人。   居然有不愿意靠近她这个阳魃的阴间人,这么说,建康城中,确确实实还有其他的阳魃?   酒坊大门紧闭,外面火光大作时,她和酒保业已吹灭了坊中灯火,只余街上投进来的薄光。   喊杀声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门,喊“救命!”抱鸡娘娘与酒保各斟一杯,仰头闭目而饮。   人各有命。   “乱世,我命在天。”抱鸡娘娘道,“人命是救不过来的。”她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有澂贼想要刺杀吴王!”“凡开门亮灯者,俱都给我冲进去搜!见黑衣者,杀!”   凶残如此,是杨燈的兵。   酒保抬眉看抱鸡娘娘一眼,拱手:“谢过。”   抱鸡娘娘满脸酡色,懒然抬眸:“怎么谢?”   “这是一家老小的救命之恩。”酒保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任由娘娘开口。”   抱鸡娘娘在亥时过半才醉醺醺地离开漉里。漉里的街道上已经彻底一片死寂,大黑马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沿着秦淮河望东而行。   昔日千灯照碧云的秦淮繁华,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河边街市,寥无人迹。   抱鸡娘娘横坐马背,赤着双足,双腿盘于鞍上。她散了长发,抱着个酒坛,仰头而饮。“慢些儿走啊,我们看看星星。”抱鸡娘娘胡乱地说。大黑马果真慢甩铁掌,滴滴哒哒优雅而行。   前面横亘秦淮河上一座石桥,一座满载着美酒佳酿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跨桥而过。大车上插着一杆王旗,看来是吴王宫中的车。   驾车的宦人手中挽着长鞭,过桥时忽的长鞭如蛇飞出,在桥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响。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地在这桥上挡路!”   宦人深夜被遣出来为主子办事,满怀的都是怨言。一鞭子下去又是一鞭子,打到马车过了桥才不闻了鞭响。   大黑马站到桥上,月色印染雪色桥面,好似白银。李柔风蹲坐在桥栏边,蓝色衣衫被打得破烂。   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抱鸡娘娘见他身后有一个盖着屉布的篮子,篮子倒是完好。她一抖马鞭,鞭梢卷着篮柄,将篮子提了起来。李柔风听着那鞭声,浑身一颤。   抱鸡娘娘解开篮子上的屉布,只见里面有一个瓶子,一个食盒。瓶子里泡着小梨,打开时蜜香四溢;食盒中是一条白鱼,仍是温热,香气扑鼻。   博氏的梨菹,明月楼的酿炙白鱼,那都是秦淮河上从前朝便流传下来的名食名菜。只是价钱极贵,向来都是王公贵族所专享,她来建康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吃过。   抱鸡娘娘淡淡地看着这些东西,原封原样地全都合上。   “哪来的钱?”   “范先生临行前给的。”   “给了多少?”   “我不方便拿,便只要了一千钱。”   抱鸡娘娘虽未吃过这些东西,却晓得它们的价格。大户人家吃一顿饭得万钱,这酿炙白鱼是好物,一道菜便得八百八十钱。博氏梨菹一小瓶也得一百钱。   抱鸡娘娘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扬手,将那一篮子的酿炙白鱼和梨菹俱都扔进了秦淮河。   “噗通”一声,李柔风慌忙扑到桥栏上,又回头,急切道:“娘娘!这些都是我专为你找的,白鱼对你身子好,蜜梨可以润肺——”   “啪”的一声,不待李柔风说完,抱鸡娘娘便一马鞭抽在了他脸上,方才本就被那宦人抽了两鞭的脸颊,登时又现出一道青紫,嘴角破出血来。   “好你个李柔风。”抱鸡娘娘冷漠扁平的声音道,“竟敢私藏私房钱。”   李柔风忽的别过头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湿漉漉的雾色。他紧抿着嘴唇,唇上惨无血色,修长的手指握了起来。   抱鸡娘娘踞坐马上,冷冷道:“你过来。”   李柔风不从,眼中蕴着怒色,只是不言。   抱鸡娘娘拍着大黑马走近他些,拉着他的衣袖让她正站在他面前,呵斥道:“不是做牛做马么?马和牛有使唤不动的吗?”   李柔风收了些怒意,只是缄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月色如冰,像是有温度一样。抱鸡娘娘骨骼明晰的手指抚上李柔风的脸颊,李柔风身上微微一颤。   那道伤痕便好了去。   抱鸡娘娘一道一道地拂平他脸上的青紫,忽的一低头,吻上了他寒凉的嘴唇。   他发上彼时染上的雪霜,便化了。 第22章   如果李柔风这时候还看不出张翠娥爱他,那么他便是真正的愚钝。   然而李柔风怎么可能如此的愚钝。   阳魃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初时只是轻轻地、羞涩地在他唇上一碰,然后便飞快离开,捧着他脸庞的双手也飞快地拿开。   他不知道她的双目是否闪烁,他想不出自己曾在何处见过她,想象不到她那一双眼睛当是如何。只是他未动,她便又轻轻地吻上来,这次的时间便长一些,严丝合缝地去印合他的嘴唇。   他看见她的火焰,如灿烂的金子一般跳跃而飞溅,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通明。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阳魃这般的火焰。   那日在无名客栈,他中了定尸咒,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整天,唯一能做的只是感受自己的血肉在阳魃身边缓慢生长愈合。到了阴阳割昏晓之际,他的眼前渐渐浮出黑雾弥漫的阴间世,他方不那么无聊了一些。   他看到阳魃的火焰在他身边剧烈地燃烧,是艳丽夺目的红。虽然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半分削减,艰难的呼吸和咳嗽声始终不绝,那股沛然莫御的阳气却一直将他笼罩和浸润。无数鬼魂在窗外远远地游荡,无知飘过的阴魂被阳魃的火焰灼得发出尖利的痛叫,没有任何一缕鬼魂胆敢近阳魃的身。   不知过了多久,阳魃醒来,那团艳丽的火焰在他身侧停顿了半晌,忽而缓缓地落向他。   咫尺之遥,她屏住了呼吸。倘若是白日,他定是发现不了她。然而阳魃未料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已经能够看到她的火焰。   而她更未料到的是,他在那一瞬间同时参悟了金色火焰的秘密。   早在那晚,她逃离冯宅又转而带着小丁宝回来救他时,他便已经有所感知,只是他不确信。   阳魃竟是爱他的吗?   阳魃把他推进佛塔后独自去见那些禁卫军,他再一次问自己,阳魃竟是爱他的吗?心甘情愿以命相付?   他觉得难以相信。   倘若真是爱他,为何又要一遍又一遍地折辱他?   他伸手去触摸那些火焰中飞溅出来的金色火花,却摸到她柔软如缎的头发。秦淮河边蒙了薄薄的雾,摸上去湿漉漉的光滑。   阳魃却受了他这样动作的鼓舞,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她的动作急切而又笨拙,不得其道。他嗅到她唇间蜜一样的酒香,是白堕春醪。她若想要他的人,以她阳魃的身份,以他对她的所求,她直接要了便是。可她竟去喝这样一醉千日的烈酒,是想要怎样的胆量?   他紧闭着嘴唇,阳魃不得其门而入,便着急地用手去抚他的脸庞,抚他的耳朵再到脖颈。阳魃的手心滚烫,触在他的冰冷的肌肤上如春日般干净温暖。他不想否认阴间人对阳魃如鱼饮水一般的渴求,然而克己复礼,人之所以为人。他自认李柔风还是一个人,所以知晓克制。   他拿住阳魃在他颈边摸来摸去的手指,稍稍向后,避开了她的嘴唇。他低声道:“娘娘。”   抱鸡娘娘掀起细长的眼帘来瞧着他。他眼见她身上的金焰消退了些,便主动去吻她的嘴唇,低低道:“娘娘,你的柴刀丢了,是不是该去鬼市上打一把了?”   阳魃“啊”了一声,道:“杀龙员外时砍缺了口,恐怕是丢在臭道士那里了。”   他便又吻她:“娘娘,莫忘了去鬼市打柴刀。”   阳魃被他吻得有些高兴,声音亦软和了些,问道:“你不恼我打你么?”   李柔风摇头道:“不恼。”   阳魃笑了两声,声音不大好听,但李柔风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她便双手抱住李柔风的脖颈去亲他,依旧是笨拙无方,暴虐无道。   李柔风紧闭双唇,避开她的亲吻,道:“娘娘,以后莫要将我整个人淹进水里,我不喜欢闭气。”   阳魃说:“好。”   李柔风道:“娘娘,我来西市,是为了给你买鱼,不是为了别的。”   阳魃说:“好的。”   李柔风说:“娘娘,你要记得去鬼市打柴刀。”   阳魃说:“那你再亲亲我。”   李柔风说:“你把酒给我喝些。”   阳魃便把那坛白堕春醪给他,李柔风将剩下的半坛酒饮尽,挥手将空坛掷入水中,将阳魃从大黑马上抱下来,道:“我教你。”   他摸索到旁边的桥栏,将瘦弱的阳魃抵在石头上,用舌尖顶开她糯米般细密整齐的牙齿。   阳魃心想他不光嘴唇冰凉,连舌头都是凉的,含着他时,仿佛含着凉沁沁的玉冻,不,是天边的那轮月亮。   竟是,和她十年中所肖想的,一模一样。   阳魃最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柔风抱她上马,她依然人事不省地睡在他怀里。李柔风想起过去瘫子阳魃向他讲过阴间人是如何反制阳魃的,阳魃与阴间人并非地位高低得那么分明,强悍的阴间人亦可以先发制人,奴役阳魃。   瘫子阳魃得意洋洋地说,聪明如他,绝不会给阴间人反扑的机会。   李柔风抱着阳魃骑在大黑马上,身边游荡的鬼魂能帮他大略分辨出方向。他看着怀中的阳魃,她到底经历过多少阴间人?不知晓不应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阴间人手中么?   大黑马款款摆着蹄子往前走,马掌叩过石头路,吧嗒吧嗒。李柔风摸着手里头的那块砖头,想起刚才阳魃突然醒来,醉醺醺地摸出这东西塞进他手里。   阳魃带着十分醉意,道:“我……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钱找酒保买的。我……救了他的命,他……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从他手里,把这块汉砖……便宜买了!”   她大咧咧地点着这块色泽幽沉的砖头:“永——和——九——年。”她开始大舌头,扯着他的手指摸上去,“喏——你摸摸——”   微凉的夜风迎面袭来,将她长长的头发吹到他脸上,有清洁的栀子香。   “娘娘——”他摸着这块砖,浮而微涩,当是做旧;字风不对,应为仿制;不过造假的工艺颇为高超,若非是他,一般人很难辨出真假。   是至多值两文钱的赝品。   莫要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   李柔风看着怀中这团火焰,火焰燃烧得静谧,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辉,他忽然把话掩在了口中。 第23章   杨燈怎么会想到在酒坊也能出事。   吴王所在的酒坊,酿制的是一种名叫醽(ling2)醁(lu4)的美酒,颜色鲜碧,滋味醇厚。酒坊中有巨大的荆条做的“酒海”,专门用来贮藏醽醁,让新酿的酒老熟成型。   他的记忆中,是酒海里突然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将正在追捕刺客的他拽入其中。   上一次在放生池里所体验到的感觉又来了。那些低于地面的酒海本就一人多高,直径一丈来长,然而他竟触不到边界,除了溺死其中,逃生无门。   一个过去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雷神将军,终于彻底地感觉到,原来死亡如影随形。   他想起抱鸡娘娘的话:   ——将军虽然逃过一劫,但缠绕左右的阴鬼并未散去,迟早还是要找到机会陷害将军。   杨燈被捞起来的时候,像疯了一样地大喊:抱鸡娘娘!抱鸡娘娘救我!   李柔风带着抱鸡娘娘回到客栈,两个人都已经花光了手头上的钱,没办法再住下去。收拾完包裹,那只毛驴仍然屁颠屁颠地随着大黑马。   李柔风摇一摇阳魃:“娘娘,我们现在去哪里。”   阳魃闭着眼睛,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胡乱指了个方向:“回家。”   “哪里?”   “我们家。”阳魃说。   李柔风怔了一下。   李氏族宅被烧毁,哪里还有他的家?   他策马带着抱鸡娘娘回了冯宅。拿钥匙从后门开门进去,小丁宝竟在里头守着。一见是他们两人回来,小丁宝丢了手中大棒,欢天喜地迎过去:“娘娘!三郎……柔风哥哥,你们都回来啦!”   小丁宝引着路,李柔风抱着抱鸡娘娘去到她的房间,刚要放下来时,抱鸡娘娘搂紧了他的脖子,“冯时睡过的床,我……不睡!”   李柔风无法,只得把她又抱到东厢房,小丁宝张罗着,拿干净床单和被褥给她重新铺了个床。   李柔风看见那四个鬼孩子在房间门口跳来跳去。   第一个孩子说:“夭寿啦!阳魃又回来啦!”   第二个孩子说:“唉……又回来了。”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阳魃回来不好吗?现在不会有别的鬼来抢我们的房子啦!”   第四个孩子说:“那头驴怀了个骡,我刚看到的。”   李柔风和小丁宝烧水,收拾房间,给抱鸡娘娘擦洗了一番后又自己洗浴,小丁宝已经困得在浴盆里睡过去。李柔风摸索着抱起小丁宝,帮他擦干身子,把他抱去耳房睡觉。小丁宝之前去给通明先生送完信回来,就睡在他的床上。   六岁的孩子,身子软乎乎的像条蚕一样,乖巧地蜷在他臂弯里。李柔风给小丁宝掖好被子后打算离开,小丁宝拉住他的手说:“柔风哥哥,你能在这儿陪我睡么?”他怯怯地说,“这屋子里有鬼,我一个人住着好害怕。”   李柔风只得解了外衣,陪小丁宝躺下。   他想,倘若小丁宝知道他不过一具尸体,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小丁宝不似阳魃浑身火热,但也暖乎乎的像个红薯。红薯煨在他怀里睡了会,迷迷糊糊说:“柔风哥哥,你的手好冰凉,我帮你暖暖。”果真有两只热乎的小手从被子底下伸过来,抱住了他冰冷的手。   李柔风想,原来小孩子的感觉是这样的么?   他过去,从未想过将来要有孩子。萧焉是王,自然必须开枝散叶,传香火以延国祚。而他生性恬淡柔和,并无大志,毕生之愿,也不过是精研金石,时有萧焉相伴,悠然闲适过一辈子罢了。   过了会,李柔风感觉小丁宝的手都被他给冰得凉了,便轻轻地将他的双手拿开,又放回他自己的身子前捂着。小丁宝打了个喷嚏,他连忙整个人从小丁宝被子底下轻手轻脚地了挪出来。   他阴气太重,除了阳魃,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更别说是孩子。   但他听见小丁宝梦呓般地说:“柔风哥哥,你和娘娘都回来了真好,我又有家了……”   李柔风闻言怔了一怔。   待听见了小丁宝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李柔风披衣而出,独立中宵。   庭院中,房子上的骨灰已经被吹散了许多,星星点点余下的,仍能见出大概的轮廓。地上曾被他用骨粉抹开的残碑,仍然依稀可见。   他站了一会儿,又摸去杂物房,提出了之前没用完的半坛子骨灰,洋洋洒洒,抛在院子以砖块砌就的地面上。   他没有猜错,地上那些砖块里,又有许多是秦汉、魏晋时候的古甓旧砖。他用手指细细地摸着砖缝,这些古砖都是新填补的。又细细去辨砖上镌刻的文字,则有的真,有的假,显然搜集之人,并没有那么强的鉴别力。   阳魃像他一样喜欢这些古物吗?并未见得。倘若真是因为喜欢,她不会不懂得去分辨真假。   她似乎只是在收集,像一种癖好一种发泄一样似的在收集。因为院子里的地砖中,这些镌字的古砖真是太多了。他看到最显眼的一块:“死生亦大矣”。   一点一点地摸过了这么大片院子,他将落叶都拣在了一起。他沉默地坐在地面上,只明白了一件事——   阳魃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远在鬼市遇见他之前。   风起于青萍之末,情何曾颠倒因果。李柔风参悟不透,指尖在风露流萤中几乎都要腐了去。他正要起身去阳魃房中,忽听见院墙外喧声大作。正惊讶时,院门已经被轰然撞开。   一个校尉带着一堆兵急哄哄地冲进来,校尉根本看都不看院中的李柔风一眼,挥刀一指,厉声喝道:“给我搜!”   皮靴的橐橐声杂乱无章地在院子里四散开来,李柔风耳闻有人奔向东厢房,慌忙跑过去挡在门口,道:“你们夜闯民宅,是要做甚?”   那校尉粗声大嗓骂道:“滚一边儿去!我们骠骑将军要见抱鸡娘娘!”   一听是杨燈,李柔风心定许多,又闻他话语中称“抱鸡娘娘”而非“张翠娥”,心知恐怕是对她有所求。他道:“娘娘已经睡了。”   校尉哪管那多,向那几个兵使了个眼色,一个兵将李柔风拉开,另两个兵一脚踹开房门,进去把张翠娥架了出来。张翠娥喝得烂醉,竟是不醒。李柔风进房摸了件略厚的长衣,奔出来追着那团火,恳求校尉道:“将军,请将我一同带去。娘娘醉了,需得我照顾她。”   校尉毫无耐心地将他推开。李柔风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将军,您可能忘了,上次骠骑将军落水,是我把他救上来的。倘若抱鸡娘娘要施些法术,也须得有我辅助。”   校尉这才正眼瞧他,夺了根火把,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燎过,吼了一声:“跟着!”   李柔风去追那团火,两个兵已经将张翠娥架上了一辆大车,他摸索着爬上去,却闻那两个兵低低的淫声亵语:“这小娘们,身上竟是嫩得紧。”“你摸哪儿了?”“腰啊。”“咋不敢往上摸摸呢?”“有啥不敢?不就一算命的娘们。”张翠娥睡时只着了雪白中衣,现下被扯得大半爿凝脂般的胸口都露在外面。那两个兵正要伸手进去摸,忽而感觉面前站了人。他们知是方才院中那个下人,正欲呵斥他滚下去,一抬头,却见一个无头之人。   大车辚辚而动,火把光影幢幢,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兵的惊声尖叫划破夜空,他们屁滚尿流地滚下车去,吐出黄水,吓破了苦胆。   车中,李柔风将头颅置于颈上,拿着抱鸡娘娘的一双暖热的手抚在自己项上。那一张夜色中格外俊丽的脸嘴唇紧抿,极其冷静。很快,那整齐的刀痕便消失不见。   他摸索着给抱鸡娘娘把中衣穿好,系紧了衣带。又为她套上那件长衣,穿得严严实实的。车轮颠簸,他将她抱进了怀里。 第24章   李柔风死在长兄的怀中。   他留给兄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太疼了,大哥,你不要吃。”   兄长涕泪满襟,说给他听的最后一句话是:“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他没能转世成太平犬,他甚至仍然留在这乱世,成了一个阴间人。   人是会变的。当他在冯时面前褪去衣衫时,他便忽然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情,看上去难,只不过是人没被逼到那种地步。   他素来怕疼,第一次尸腐的时候,他疼得滚在地上恳求瘫子阳魃杀了他。被道士法遵鬼缚的时候,施了符咒的蛇锥穿过肋骨,比任何一次尸腐都疼。他咬碎自己的舌头吞了下去,本以为至少能让自己昏迷,却发现阴间人根本不会因为疼痛而昏迷。   所幸杨燈给他的军队配置的军刀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利刃旋过咽喉,割破喉管时他被涌出的血呛到,但他及时地闭了气。   最艰难的是颈椎骨,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狠狠砍了自己两刀,才把头颅拿下来。   他想起一句“君子远庖厨”,倘若过去二十四年能离庖厨近一些,约莫不会像现在这么手法不利索,让自己疼得哆嗦,很不得体。   车厢外,校尉的马鞭抽在那两个士兵的身上,“混账!人不是好好的吗?哪来的无头鬼!”“大人啊!我们两个都亲眼所见,血淋淋的!”“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是当我眼瞎!”“大人,此人有蹊跷,我刚想起来他之前周身腐烂,被大将军扔去喂野狗,现在怎的又好端端回来了?”“他们这些卜卦算命混江湖的人,谁还不会几招障眼法?速速归队,休得聒噪!”   车马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到西市醽醁酒坊。层层军队守备戒严,火把冒出的烟在半空中结成薄薄的乌云。   校尉提着长刀,军队自动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让出道路。李柔风抱着抱鸡娘娘,循着校尉的皮靴声紧随其后。   酒坊之中,宴客的桌椅尽被撤去,空屋当中置一矮榻,杨燈被卸了铠甲,卧于其上。他在酒海中被浸出周身宛如醽醁一般的青绿,筋脉如长虫暴起,状极狰狞。他痛苦不堪地在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呕出黑色粘物,被内侍以垫满香木锯末的小木桶接着。然而腥腐气息,还是溢得满屋都是。   薄纱帘后,一个高扬的声音传了出来,颇为烦躁:“杨卿这吐出来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医官满头大汗地禀报:“方才饲喂蚂蟥、蚯蚓,蚂蟥畏而不前,蚯蚓则钻入其中,当是泥而非血。”   “杨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吐泥巴?”   医官已经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说:“酒、酒海中沉淀着许多酒泥,约莫、约莫是将军溺于其中时,被呛了进去……”   萧子安懒得再与医官理论,问站立一侧的范宝月:“你是除了御医之外,医术最高的人,你看呢?”   范宝月笼着双手,谨慎道:“依老朽看,杨将军是被邪祟所侵,非药石所能及。”   方才追杀刺客,许多其他兵将目睹了杨燈落入酒海的一幕。他们确信杨燈是自己突然跌入了酒海,而杨燈在时断时续的清醒中,却说是被一双黑手拉进去的。   此事着实古怪,以酒海的高度,杨燈断不可能自己失足掉进去,而那酒海也没有大到足以淹死杨燈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地步。   萧子安不再追问医者,转向另一侧低头侍立的佛道之人:“尔等受我王宫供养,平日里都号称法术高强,怎的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的,法术都失灵了?”   这些人,方才都已经各显神通,为杨燈施过一轮法事,然而除了让杨燈吐出更多的黑泥,愈发的痛苦挣扎,不见半点效果。   束手无策,头颅低得更低,人心惶惶,无一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群没用的废物!”萧子安气得肝火上窜,又看向站在另一头的通明先生。通明先生仙风道骨,羽扇纶巾,这般时刻,依然姿态从容,坦然自在。萧子安看着这样的通明,亦有几分敬畏,放低了些声气道:“先生可有什么高策?”   通明先生款款摇了摇羽扇,道:“山人只会些相术,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但杨将军口中不停念叨的那位‘抱鸡娘娘’张翠娥,乃是我阳隐门下一名不入室的弟子,颇有些偏门的道行。依山人陋见,不如让张翠娥一试。”   听见通明先生亦提及张翠娥,萧子安心中浮出那四个字:草木一秋。   当年请不动通明先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冯时去问张翠娥一卦。张翠娥说了对萧焉的判词:草木一秋。   他理解这四个字,说的是萧焉声名再盛,亦如草木有凋零之时。他于当年秋末突袭,果然让那自小便压他一头的萧焉,做了他的阶下囚。   此事甚为隐秘,只有身边极少数亲信之臣知晓。从此之后,他便命冯时不得再让张翠娥为他人相命。   未想到,这个杨燈,竟然也和这个女子熟识,显然是专门找她算过。思及此处,萧子安不由得向地上的杨燈投去猜忌的一眼。   此人手握兵权,是他手下第一猛将,倚赖之,却也忌惮之。   张翠娥被李柔风抱进酒坊之后,依然浓睡不醒。李柔风被喝令着向帘后的吴王伏地跪拜,范宝月看见他与抱鸡娘娘二人,心中大惊,却未敢流露半分。通明先生的目光扫过坊中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柔风身上,羽扇轻摇,高深莫测。   内侍尖着公鸭嗓喊抱鸡娘娘,竟是喊不醒。   李柔风急切地摇抱鸡娘娘,抱鸡娘娘亦是醒不过来。   帘后声音冷然道:“泼水。”   内侍便命人去打井水,愈冷愈好。   李柔风忽道:“且慢——”   鬼市之中,他被毓夫人拿冷水泼过。知道深夜之水,冷到什么地步。抱鸡娘娘大病未愈,恐怕经不起这么一激。   他向帘后重重叩首,恳求道:“王上,要救杨将军,不必叫醒抱鸡娘娘,小人也能。”   范宝月双目惊讶地瞪大,通明先生捋了捋长须,吴王冷哼一声,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心知自己倘若被他们从阳魃身边驱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心下一横,道:“小人是抱鸡娘娘的郎君。”   萧子安冷笑:“冯时才死了几天,就又嫁了人?这张翠娥,可当真是个奇女子。怕不是与奸夫伙同起来,谋杀亲夫。”   李柔风道:“倘若如王上所言,小人哪敢巴巴地前来自投罗网……”   薄纱帘内,萧子安眉头一动,此人倒是个机巧的。   这吴王萧子安,亦是个心冷手黑之人,冯时侍奉他数十年,忽然死去,他也并不放在心上。知晓他太多秘密之人,死了比活着好。   眼下,他无心再去追查冯时的死,杨燈两度在水中出事,让他更感异常。   萧子安正犹豫如何处置李柔风,通明先生摇扇道:“王上,不妨让他一试。”   萧子安又忖度一番,对李柔风道:“那便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倘是救不了杨将军——”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帘外地上一个伏着一个躺着的两个人,道:   “本王便拿你与张翠娥的脑袋祭鬼神。” 第25章   酒坊的门窗闭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没有。这个时候,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李柔风冰凉的手心都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哪里懂得什么道法、又哪里懂得怎么救杨燈呢,他只是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希冀抱鸡娘娘能快些醒来。   李柔风向吴王讨了碗醒酒汤给抱鸡娘娘灌下,又说:“王上,我救杨将军的时候,房中不能有外道之人。”   这个要求可以理解,各门各派,谁没有点看家的本事,自然不希望被外人看了去。萧子安挥挥手,示意医官、范宝月、佛道之士等无干人等尽数退下。   然而通明先生未走,他拱了拱手,道:“末学乃是相师,对小兄弟的道术十分好奇,希望能留下来,以观其详。”   李柔风让其他人离开,本意是不希望阴间人的身份被其他人识破。那些佛道之士,多少都知道些阴间人的底细。   然而小丁宝此前送了信,通明先生已经晓得他是阴间人,他也没了掩饰的必要。通明先生是方外之人,从不入世。这次虽然出阳隐山为吴王之子相命,李柔风对他仍有几分尊重。闻他以“末学”自谦,便亦向他拱手还礼。   李柔风将满身酒气的抱鸡娘娘抱上杨燈睡的矮榻,在她耳边低呼:“娘娘,娘娘,快些醒来!”他的气息吹得抱鸡娘娘耳畔细痒,她“嗯”了一声,扭头避开他。   却还是不醒。   李柔风无奈,只得自己想法子。   天边尚未发白,鸡鸣之声尚未响起,他还看得见阴间世。   这一次他看见了厉鬼,纠集成一团,盘踞于杨燈身体中的厉鬼。   水底阴重。上一次从放生池底到秦淮河底,怨魂织就一片水草,将杨燈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杨燈自以为在向上游动,其实是在向秦淮河的方向游。   他一个阴间人,手伸进怨魂所裹成的蚕茧,都觉得彻心彻骨地凉,仿佛有千万尸山的怨魂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尖锐的啸声撕心裂肺。   今日所见之鬼更厉,所携带的怨气之重,竟活生生在杨燈的灵魂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寻得那阳气稀薄之处钻了进去。   杨燈身上的厉鬼不止一个,它们如缠绕在一起的长蛇,纠结着、扭曲着,模糊成一团,分不清面容。它们旋转着、冲击着,尖叫着,声音比那晚上在秦淮河里还要吵闹。杨燈杀人如麻,手底尸山血海,眼下有千万条阴魂聚集在这个酒坊,压得李柔风喘不过气来。   李柔风把阳魃的手按上杨燈的天灵时,厉鬼们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刺得李柔风在那一瞬间捂住了双耳。   一股幽凉之意自每一个人足底而生,萧子安面前的薄纱帘忽然无风自卷,飞起的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李柔风脸上骤然现出的痛苦神情,双手捂耳的诡异动作。萧子安悚然而惊,心道眼前此人,果真能够通灵。   然而李柔风心中此时比萧子安还要悚然。   他本以为依靠阳魃身上充沛的阳气,就足以驱散杨燈身上的厉鬼,孰料逃散出来一些,竟还有些厉鬼极为顽固,忍受着阳魃火焰的灼烧,凄号着在杨燈体内四下飞窜,不肯出离。   杨燈不再吐黑泥,却大叫着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子安慌忙命人过去按住他,只见他双目暴突鼓起,青绿脸上黑气浮动,汗湿衣衫。显然,他正在承受比方才更多百倍的痛苦。   李柔风看到那些厉鬼被阳魃的火焰逼得更加暴戾,开始撕咬杨燈的魂魄。也不知杨燈还能支撑多久,固然他希望杨燈受此恶报,然而又岂能任他在此时死去?李柔风心如火燎,抓着抱鸡娘娘的手道:“张翠娥,你再不醒,我便当真只能化骨给你看了。”   厉鬼愈发肆虐,万千怨魂团聚成泼天暴风,翻动得这酒坊的瓦片房梁簌簌颤动,尘土迭连而下。屋中人无不心悸魂栗,内侍俱劝吴王离开,萧子安到底有为王的胆色,道:“孤乃是天命之人,这些阴鬼能奈孤何!”他厉声道:“你若救不活杨卿,本王这便取了了你首级,定此风波!”   十方鬼哭中,李柔风蓦然抬起头来,他看清了杨燈身上厉鬼狰狞的容貌,是萧焉之子,是萧焉昔日旧部,还有他的兄长。   那一瞬间,兄长的眼睛正对着他,仇恨,怨愤,不甘……他俱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兄长的眼睛里没有他。   那一瞬间,李柔风心中好似大锤抡过,将他胸腔中那颗死去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伸手上去触兄长的脸庞,摸到的却是杨燈的身体。   须知这天地万物,遵循的都是同样的“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阴间人的身躯,就好似一个极大的坑洼,是极阴之地。阳魃的阳气如泰山压顶,厉鬼极力支撑,忽然有了这样一片阴泽,更是吸引着厉鬼们避入其中。   兄长最早感受到这一具阴身熟悉的气泽。李柔风头颅骤然向后一扬,双目瞪圆,被那厉鬼侵身而入。一个厉鬼紧连一个厉鬼,很快这具阴身便被厉鬼虬结。   厉鬼既去,风收尘歇。杨燈彻底地平静松弛下来,脸上的青绿和黑气消失殆尽,一切如常,只是昏迷不醒。萧子安唤来医官为杨燈医治,医官把完脉,称杨将军只不过身体虚弱,调养数日便能复元。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   李柔风单手撑着地面,大汗淋漓而下,很快聚成一小滩水洼。   纷沓的脚步声自他身边而过,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厉鬼在争夺他这一具阴身。   他掀起沉重眼皮,清透如泽的双目中映出阳魃的影子。他模糊地看到方才那团艳丽的火焰还在他对面,突然消失之后,这一瞬已经在他眼前。   通明先生摇晃的羽扇忽然停止。他看到阳魃那一双天生摸骨算命的双手折叠了起来,九宫八卦,十二辰文,宇宙万象,忽然俱浓缩于那一双手中。她飞掐北斗,双结五雷,勾指曲节,厉喝一声:“退!”   李柔风双目一闭,软倒在她怀中。   羽扇背后,那张仙风道骨的脸蓦然一冷。他心中,忽的浮现那道又扁又细的、毫无温度的声音:   ——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   “孽畜。”   仙风道骨的嘴唇里冷然吐出这样低沉的声音。 第26章   抱鸡娘娘被带回了杨燈府中。醒酒汤的效用并未持续多久,她在马车上又睡了过去。待她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她特地往外看了看,确认是白天无疑。   房中无人,她披了衣衫下床,见李柔风在外面小厅中看书。杨燈给他们安排的这个院落极小,也就之前冯宅一个正房那么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简陋,却也窗明几净,苍苔盈阶,清朴宜人。   李柔风今天换了一套寻常白身的青衣,当是杨燈府中备的。漆黑长发束起,依然干净整洁。手持一卷青简,指尖摸着竹牍上头的刻字来读。   抱鸡娘娘挽着长发,赤着脚走过去,没有声息。她看见这卷青简是《阴符经》。   窗边小几上有一个碎了颈子的陶罐,里头盛着清水,挺挺地插一枝含苞欲放的栀子,绿枝白花,甚是好看。   抱鸡娘娘忖着,这栀子花不算什么稀罕物儿,城中长得到处都是,要说这五浊恶世,也就这些花儿草儿清净,她向来摘时,都是大把大把地抱在怀里,低头一嗅,香死个人了。独李柔风小里小气,就摘一朵,还捡个破罐子装着。虽这么想,她嘴角还是弯了弯。   她出去唤婢子要了热水,在房中洗澡。她脱衣的声音窸窸窣窣,李柔风听着觉得不自在,便起身要出去。   “你过来。”抱鸡娘娘扁扁的声音道,她放下衣衫,跨进浴桶里。   “娘娘洗浴,我不便在侧。”   “你看得到么?”抱鸡娘娘嘲道,“外面那个婢子不甚好说话,你帮我讨个香胰子来。”   李柔风微一蹙眉,两相权衡,放下青简出去找婢子讨香胰子。不多时,他便拿了块香胰子进来给抱鸡娘娘。   抱鸡娘娘拿着牙白的香胰子对着光看了看,冷声道:“刻薄嘴脸的东西,我去问时小半块都没有,见着男人了恨不得整个家当都送出去。”   李柔风在一旁不言语,抱鸡娘娘放下香胰子,看向李柔风,道:“你必是很不喜欢我这般冷言嘲语。”   李柔风道:“娘娘心直口快,是个好人。”   “李柔风,“抱鸡娘娘忽然郑重地唤了一声,“倘若你非要这么虚情假意地同我说话——你会很累。”   李柔风微微一怔,听见她淡漠说道:“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要和我待在一处,很长的。”   说完这句之后,抱鸡娘娘便没有再言语,只是让他出去,把房门带上。   李柔风走到外面,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发了一阵子的呆,一时间书也看不进去,到旁边柴房去摸索着生火煎药。   不久之后,抱鸡娘娘洗完澡出来,换了红衣蓝裙的打扮,腰上仍用麻绳坠了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摇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李柔风想起来那夜在鬼市,他远远地便听见这铃铛的响声。那响声在鬼声呼啸的阴间世中不知为何那般的清晰,声声向他近来,他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团艳丽的火。   抱鸡娘娘捋干头发,搬着浴桶出去倒洗澡水。她在他身边如风似火地走过,叮叮当当,窸窸窣窣,来来去去手脚麻利地洗衣衫、晾衣衫,却不同他说一句话。   李柔风突然闲到不自然,道:“娘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做。”   院子里找不到撑衣杆,抱鸡娘娘搭着凳子去够那晾衣绳,干瘪的声音道:“你都已经向吴王报了说你是我郎君,我若再使唤你做事,那岂不是欺君么?”   晾衣绳也不知是谁搭的,高过头,抱鸡娘娘踮着脚尖把衣衫甩上去,抻开抻得整齐。李柔风循着那铃铛声走过去,摸索着从抱鸡娘娘手中拿过湿漉漉的衣衫,手一伸便搭在了晾衣绳上。李柔风道:“我知道这般说会让娘娘负了三嫁的轻薄骂名,可倘若不这般说,他们必不许我跟随娘娘。”   抱鸡娘娘淡声道:“说便说了,没追究冯时的事情,已经算我们幸运。”过了会,她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三嫁,呵。”   李柔风晾完裙子和外衫,摸到手中的衣服小而柔软,质感与其他衣衫格外不同,薄薄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便狐疑地多摸了两下,抱鸡娘娘在旁边微臊道:“你老摸它作甚?”他忽而反应过来这是件女人穿的肚兜。昨晚马车上手底的触感传来,指尖发烧。他到底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久旷之人,身下不由得一燥。   抱鸡娘娘抱着木盆走开,粗布长裙扫过小院中丛生的青草,清脆铜铃一声一声,都印在他的耳里。   回到厅中,李柔风拿了药罐和粗瓷碗过来。他手指摸着碗缘,将热热的药汁倒进碗里。倒进去一碗,药罐中还有一碗。抱鸡娘娘长这么大,除了在范宝月家中的一次,就没喝过药。看着那黑褐色的药汁,便嘴里发苦。   她闭着气喝了一碗,李柔风又与她倒一碗,第二碗更浓。他倒的时候,抱鸡娘娘双足相错,蹬掉足上的布鞋,又悄悄解了铃铛。她赤着一双天足,端着碗无声无息走到门外种着石榴树的花盆边,正要倒,被李柔风伸手拦住。   “娘娘,喝了。”   抱鸡娘娘眉目一凛,把冒着苦涩之气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干硬地说:“你喝。”   李柔风微一叹气,说:“娘娘,范世叔一张方子,能值千金。他给你开了五天的药方,你且算算这一碗药多少钱。”   抱鸡娘娘光溜溜的脚板拍了拍屋檐下青石板上的滴水坑,心算出了价格,仰头一气把第二碗药给饮了下去。   李柔风侧耳听她喝药的声音,听着那药碗空了,从袖中摸出一瓶蜜水给抱鸡娘娘,拿了药罐和碗去井边清洗。   抱鸡娘娘拿着这蜜水瓶儿对着光看,看瓶底的印迹,识出是西市食货铺儿上买的,想必当时买了,就是为了给她做喝药后的甜嘴儿。   抱鸡娘娘拿着这瓶儿摸了半晌,却也不喝,揣进腰间的小布包里。她弯腰穿上鞋子,把铃铛又挂回去。   李柔风洗完碗放回柴房,回到厅中没听到铃铛响,知道抱鸡娘娘总算是消停了。他拿了那卷《阴符经》继续看,听见抱鸡娘娘问道:“你哪来的《阴符经》?”   “杨燈让咱们在这次长住,派了人去老宅给我们取东西。我想起娘娘房中有这样一卷《阴符经》,便嘱咐他们带了来。”李柔风回答得倒是老实。   “《阴符经》有人以为讲的是兵法谋略,有人以为说的是治国之术,也有人以为说的是养生之道,但实际上,它也是道门法术的入门之书。”抱鸡娘娘看了李柔风一眼,扁扁的声音道:“你对前三种都无甚兴趣,想必为的是道门法藏。”   李柔风摸着刻字的手指滑了一下。   抱鸡娘娘看在眼里,微微一哂,嘲道:“怕什么,不就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厉鬼从你身上祛出去的么?问我便是,何必这么费劲。”   李柔风抿了唇,道:“我喜欢自己看。”   抱鸡娘娘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口中道:“看到哪了?”   她见他的手指正落在第四句上: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她微微一笑:“看得懂么?”   李柔风听她语气轻蔑,心中生出不服。澂州李氏书香世家,他虽未必如两名兄长那般学富五车,可也满腹诗书,岂容一个算命的小女子挑衅?   他道:“前四句无非都是在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所谓是摸清宇宙万物的规律,依据规律行事,如此,宇宙之大,在乎一手;千变万化,莫出一身。”   抱鸡娘娘闻之,嘲哳地一笑,道:   “书呆子。” 第27章   李柔风听抱鸡娘娘说他“书呆子”,不由得气恼。他自幼便被认为是三兄弟中最有灵性的一个,只不过因为灵气过人,反而不愿意囿于书本,俯仰天地,放浪形骸,乐得个逍遥自在。要说读书人,那么他一定是最不像书呆子的读书人。   李柔风放下青简,不悦道:“你且说说,我怎么就书呆子了?”   抱鸡娘娘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他的左手,点着他的手心道:“何为‘宇宙之大,在乎一手’?为何是‘一手’,不是其他?”   李柔风耐着性子道:“不过是一种修饰文辞的手段罢了,一眼、一耳、一身、一心均可。”   “非也。”抱鸡娘娘拿着他的手道,“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九宫八卦,二十八宿,在手掌之上皆有一一对应所指,是为‘诀文’。宇宙万象,造化机变,俱在人一掌之中,是为‘宇宙在乎手’。”   “依你所言,‘万化生乎身’就是指人之一身,能够影响世间万化?”   抱鸡娘娘道:“孺子可教。”   李柔风侧首蹙眉,摇头道:“我从不认为渺渺一身,能够夺世间造化之功。”   抱鸡娘娘望着他眉心微拢,凝神深思的模样,不觉失神忘言,心中却道:李柔风,你可知阴间人本就是逆天地大道而生,打自你从尸堆中爬出来,这世间万千星盘,都将因你而粉碎,这十方万千诸生,都将因你而动荡?   李柔风想了想,又道:“娘娘,可有诀谱?”   抱鸡娘娘放下他的手,挑起眉角,道:“道家各门各派,皆有自己的诀谱。你要想学,求我便是。”   李柔风道:“求娘娘示下。”   抱鸡娘娘脸上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不透是悲是喜是忧是怒。   李柔风的手与正常无异,只是冰凉些,像一块寒玉。他的手指是温和漂亮的形状,甚至不如阳魃的手指凌厉有力。这与他们擅长的事情有关,阳魃摸骨,重在力透骨髓的劲道,阴间人摸金石,胜在肌肤上的敏锐与细腻。   “学此诀文,由浅而深,由简至繁。掐诀念咒,应天罡而得有灵,召神御鬼,通幽洞微,无不能也。”   抱鸡娘娘拿着他的手,点着食指、中指、无名指道:“二、三、四指,九个关节,是为九宫。不含正中的那个,则为八卦。”   她弯曲他的拇指,指引着他去掐无名指的根部:“后天八卦,自此处为乾文起始。”又去掐无名指的顶部,“此处为坤文。”“中间呢?”“兑文。”“这般?”“略向下些。”她的食指压着他的拇指,稍稍向下推去,毫厘不得有差。   抱鸡娘娘言传身教,李柔风悟性甚高,不多时便能掐出简单的勘鬼诀、追魂决。他指掌翻覆,勾连变诀,恰如分花拂柳,破云摘星。只是尚不能应天罡,便是捻了诀,也是一双空拳。   抱鸡娘娘支颐瞧他,细长眼眸里眼波流转。李柔风将手递与她,让她点一个新的诀文时,忽听见一声咳嗽,有人在厅外道:“看来我来的不巧,扰了二位小夫妻闺房之乐。”   抱鸡娘娘循声而望,来者杨燈。 第28章   到底是被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两度救了性命,杨燈对他二人客气了许多。   抱鸡娘娘忽然想起自己头发干了还没梳起来,向杨燈道了歉,便匆匆进里屋去。   此时阳光正好,黄澄澄地从窗子里透进来,小厅中半明半暗,一尘不染,连空气都仿佛格外清透。   杨燈环视这个小厅,道:“这个地方被你们一住,倒似活了起来。”他今日未穿铠甲,只着寻常缎衣,身上冰冷杀气收敛许多。   他打量着李柔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李什么?”   “李柔风。”   回答的声音不卑不亢。   “手脚都好了?”   “不过是些障眼法。”   “你也会些法术?”   “都是娘娘教的。”   杨燈绕着李柔风走了一圈,忽而靠近他附耳道:“你于张翠娥,到底是奴,还是夫?”   李柔风眉头一拧,抿唇不言。   杨燈笑了一声:“明白了,下奴之名,夫妻之实。——那冯时,是你杀的吧?”   李柔风大惊,杨燈背着手站直来,笑道:“莫慌,只要你们两个,对我忠心不二,我保你们平安无事。冯时那边我塞了个里通澂贼的罪名给他,吴王不会再去追究冯时的死。”   抱鸡娘娘摸着头发从里屋疾步走出来,扁平而枯燥的声音道:“骠骑大将军,莫要仗着我家三郎人好心善,便这般欺负他。我只能保将军不被阴鬼近身,但若将军真被厉鬼上了身,还得靠我家三郎来救。”   杨燈一扭头,见抱鸡娘娘红衣蓝裙,粗布衣裙上印着大片的忍冬纹,市井气得紧,俗气得紧。细长的眉子挑得颇高,嘴小而细平,眼睛里有几分凶气。乍一看颇不协调,却又忍不住去多看她几眼。   她走得快,身上的铜铃铛便咣咣地响个不停。杨燈之前总觉得有什么郁气压在心间,整个人都不大得劲,但抱鸡娘娘向他走近来,铃子咣啷地响,竟让他身上那种不适感尽皆消了去。   杨燈嘴角微微一挑,道:“娘娘今日精神爽利,正好,本将军被王上暂停了军务,闲得紧,想同娘娘论论生死,问问鬼神。”   于是去了杨燈书房。   李柔风被杨燈挡在了外面:“我与娘娘私下说些话儿,你且在外面等着吧。”   李柔风应道:“是。”耳畔却是那铜铃一声一声随着杨燈扎实的脚步声入了房中,吱嘎一声,书房的门严密合上。   他忽而有一种焦躁的感觉。   阳魃身上的阳气丝丝缕缕地透过窗棂的罅隙、墙壁的裂缝渗出来,滋养着他正午之时濒临腐朽的尸身,画地为牢。   书房中,杨燈将所有窗扇的帘幕都拉下,只余一线阳光射入,在地上投下窄窄一道光条,尘质浮动。   杨燈终于露出了他的焦虑。他背着手,很快地来回踱步。   “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问抱鸡娘娘。   张翠娥平静道:“恕我直言,我之前看过将军的命盘,将军在本月必死无疑。之所以现在您还活着,是因为李柔风两度为您改命。”   “你的的意思是,我在这个月中迟早得死?”   “也未必,只要我与三郎在您左右,您别去水边,可保性命无虞。”   “防不胜防。”杨燈烦闷道,“我若说是一双手将我拉入酒海的,你信不信?”   “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大人的手,还是小孩的手?”   杨燈听抱鸡娘娘这么一问,竟是心中亮堂了许多。此前无人相信他是被拽入酒海,抱鸡娘娘却信。   杨燈细细回忆,道:“那双手不算太大,亦不粗壮……分不清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我此前让将军不要去水边,是因为水中阴气极重,将军身边怨魂众多,他们可能在阴重之地,对将军趁虚而入。”抱鸡娘娘沉吟道,“但现在看来,对您下手的,可能是一个水中鬼。”   她问杨燈道:“过去将军可有令什么人淹死在水中,且令那个人怨毒愤恨难以瞑目?”   杨燈“呵”地一笑,颇为不屑道:“本将军征战沙场,虽杀人无数,但杀得坦坦荡荡,刀刀见血,岂会用淹死人这种无聊的法子!”   抱鸡娘娘细眉一蹙,道:“将军再仔细想想,关乎生死,千万莫有漏网之鱼。”   张翠娥站在背光处,洞明如烛的目光密切地贴着杨燈的脸。她在等一个回答,一个验证她的猜想的回答。   李柔风告诉她,缠着杨燈的厉鬼,有他的兄长,有萧焉的旧部,而最厉的一个,是萧焉十四岁的长子,萧维摩。   世人众所周知的是,萧焉四子二女,长子维摩是他最钟爱的一个,无论从政还是从军,维摩一直伴随萧焉左右,被认定是萧焉未来的继承人。   萧焉的其他子女,都是在澂王宫中死于吴王军队的乱刀之下,而维摩和萧焉却是在马上,一同死于与杨燈虎狼之军的正面对敌。   倘若萧焉没死,维摩也应该没有死在那一战中。以萧焉此人的性格和对维摩的钟爱,他便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维摩活下来。   杨燈的瞳仁在转来转去,忽的一定,眼睛睁大了来。   张翠娥问:“将军可是想起来了?”   “是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杨燈揉着自己的眉心,道:“死在水里。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是我亲手捉来——”   杨燈言而又止,以手扶额,切齿道:“这都是吴王的命令,为何他们不去找吴王?若是我,早一刀结果了他们,省得这般多事!”   那便应该是维摩无误。萧焉和维摩,极有可能被关在一个水牢之中,维摩在这个月支撑不住而去世,化为厉鬼纠集旧部前来向杨燈寻仇。张翠娥这般想着,口中道:“吴王自有紫微坐命,王气在身,岂是寻常厉鬼所能奈何得了的。将军手上怨魂太多,厉鬼复仇,将军自然首当其冲。   “那么依你看,本将军当如何解决掉这个水中鬼?”   只要寻得维摩所在,也就能够找到萧焉。昨夜萧焉旧部前去刺杀吴王萧子安,只怕另一个目的便是胁迫吴王放了萧焉,他们也尚不知晓萧焉的所在。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如簧巧舌,极有可能就能找到萧焉。   可她忽然畏惧了,退缩了,她那一双麻木阴冷的双眼里刻薄无情,目光却仿佛透过窗帘看到了外面的李柔风。   他才在她身边几天?倘若真的找到萧焉,他还会是她的吗?上一次在白堕春醪酒坊见着的那个胡族少女阴间人,已经给她带来不安。这城中还有别的阳魃,她对李柔风并不是独一无二。   阳魃慢慢地摸着腰间的小布包,里面烂银白月一般的指甲深深刺入她手心中去。   她开口说道:“要确保万无一失,我须得再想一想。”她看向杨燈,“将军,既然吴王已经暂免了您的军务,让您在家休养,这些时日,您便哪里都不要去,水缸都不要靠近。”   找到了恶鬼的根源,杨燈心中略略宽松了些。然而思及死去的维摩的身份,萧焉被囚而未死的机密,杨燈目中又挑出些狠厉。   萧焉没死,这是绝密,只有他、吴王萧子安、冯时等极少数人知晓。须知澂王旧部现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倘若让他们救回萧焉,哪怕只是做个精神领袖,那也绝不是眼下这般局面!   眼前这个女人,须得牢牢控制在手中才行。   “张翠娥,素闻你摸骨看相是一绝技,给本将军摸一摸吧,看看本将军被改写之后的命盘,现在是什么样子。”   张翠娥吃了一惊,道:“大将军这是从何处听来,我已经七年不曾为人摸骨,只不过算些紫微斗数之类。将军骨骼精奇,通明先生或许能摸出,我一个学艺不精的俗人,怕是摸不准将军的骨骼。”   杨燈似笑非笑道:“未必。摸骨与斗数等不同流派,本就是相互印证,有什么可担心摸不准的,我信你。”   张翠娥仍是踌躇不允,意欲告退。杨燈面露不豫之色,道:“让你摸本将军又不是本将军摸你,能给你吃亏?”   他解下外衣,道:“让你摸骨便摸骨,休得让本将军不快!”   张翠娥的手指攥了一下,道:“将军,让我为您摸骨可以,但本门规矩,摸骨不见光。”   杨燈不耐烦地去把最后一道窗帘也拉上,然而细碎的日光仍是见缝插针地泻进来。   杨燈道:“就这样吧,哪有那么多规矩?本将军在大庭广众下都光膀子过,不害羞。”   张翠娥不响不作色,从腰带中抽出一条黑色的布带,系在了眼睛上。杨燈“呵”了一声,似嘲似笑。   杨燈脱了中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张翠娥从他头颅开始摸起,那一双骨骼修长有力的手指力透血肉,一块块骨头辨明骨缝,摸清里头细微的起伏变化。   她摸完了颅骨又沿双颔往下,再到颈椎与锁骨,深刻而又细致。杨燈被她摸得十分舒服,睁眼便见她正在眼前,腰肢极细,身上有香胰子干净的味道。他轻轻巧巧掐着她的腰将她压在身前,那裙子便与她的腰有了数指宽的一条缝隙。杨燈的手顺着那缝隙伸进去,抚摸她细腻的曲线,忽的被张翠娥用力一推。   张翠娥挣开他数步远,扯下遮眼的黑巾,胸口起伏道:“将军,我不会跑的,你别这样。”   杨燈被她识破了心思,愈发觉得她有意思起来。“张翠娥,我至今未娶妻,你留在我府中做我的人,也亏待不了你。”他道,“倘是你还能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便不用做什么相师,养什么鸡,荣华富贵,少不得你。”   张翠娥道:“将军是觉得我人尽可夫?”   杨燈笑而不言。张翠娥恼怒道:“就算我人尽可夫,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是守妇道的。”   杨燈伸着两条长腿放松坐着,笑道:“外面那个李柔风娶你过门了?冯时死了还没几天,你们有时间行夫妻之礼?我不信。你现在顶多算个寡妇。”他觉得和她斗斗嘴,竟是个乐子。   张翠娥瞪着他,转身摔门而去。杨燈也不恼,拿起旁边的冷茶起来啜了一口。张翠娥一走,阳气便散,他看到茶杯子里头的水,竟有些心惊。   张翠娥走到外面,也不和李柔风打招呼,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蒙眼巾,快步朝小院而去。她身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李柔风连忙紧跟其后,回到了小院,日光正西斜,天边血色云彩,颇有几分荒凉。   李柔风快一步走到张翠娥前面,挡住她问道:“娘娘,杨燈怎么你了?”   张翠娥仰头望着李柔风,他冷白的轮廓被斜阳镶上一道细细的金色辉边。她心里头凉凉的,又乱又不安,她摇摇头道:“没怎么。”   李柔风摸着她的衣领,摸着她的衣带和袖子,又摸她的衣背,感觉到仍都系得紧密,也没什么伤处。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依然梳得细密整齐,干干净净。他摸了摸她有些发凉的耳朵和颔边,低声道:“没怎么样就好。”   张翠娥忽然眼中一酸,扑上前去抱着他的腰说:“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第29章   话一出口便知后悔。她方才被杨燈挖苦一番,“寡妇”两个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况还要带上一个“冯”字。   她又恐慌,李柔风迟早要离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后再失去,远比从不曾得到要更难忍受。   贸然开口吐出这么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时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过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过门又如何,不过一个名分,和他之前发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样,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个名分。   这般一想,张翠娥一腔柔情,满腹热血,忽而又冻作冰棱。   她知晓自己失态,放开李柔风,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发,无声向里屋走去。   没走两步,忽的胳膊上一紧。那冰凉的手探着了她的手腕,又从她手腕上落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后轻声地唤。   他的声音总是这般温柔多情的,死了都是这般温柔多情的。抱鸡娘娘想起他在兰溪边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如惠风和畅,而今多了些尘世温凉。   抱鸡娘娘没有回头。他走近了她些,在她身后说:“娘娘,你为何想不明白,便是萧焉回来,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处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杨燈与抱鸡娘娘那么久的密谈,其中会有涉澂王呢?   他虽不知杨燈对抱鸡娘娘的轻薄,却又如何猜不出澂王旧部开始着手救萧焉之后,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抱鸡娘娘的呼吸又硬又冷,整个人都像一块石头,李柔风轻声道:“娘娘,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为偿你恩义,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说我对你无情意,天长日久,总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从我知晓自己已经是个阴间人开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萧焉阴阳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间帝王,我亦愿他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我一具腐朽阴身,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化尘为泥,却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问我何时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这八个字听在张翠娥耳里,怔然半晌,化作另外八个字: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干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从李柔风冰冷的手中抽出手来,在空中挥了一挥,“多谢。”   谢他坦白,谢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谢他醍醐灌顶,谢他让自己茅塞顿开。   做人,还是现实些好。   李柔风却听不明白她这一句“多谢”的意思,恳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实意。”   抱鸡娘娘 “嗯”了一声,盲目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绪。   这日晚上,刚到戊牌时分,抱鸡娘娘便早早躺下。   这时李柔风眼前刚现了阴间世,问道:“娘娘今日怎的就寝这么早?”   抱鸡娘娘并不应他,却唤他道:“李柔风,到床上来。”   李柔风怔了一下:“娘娘?”   抱鸡娘娘干干扁扁的声音道:“我过去一人睡觉,身上热如火炉,到了夏天,更是难以入眠。你过来,帮我凉凉。”   李柔风盯着那团火,只见仍是火红如常,艳丽如常,并无金焰。他心下狐疑,却还是走到床边,解了外衫,揭开被子躺到她身侧。   阴气凉润,如玉生寒。抱鸡娘娘得了舒适,侧身背对着他,阖眸睡去。   李柔风辗转难眠。   子时过半,蛩声忽止,李柔风敏锐听见有人进了小院,自半开的窗翻入他们房中。   未觉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风一动不动,浑身却绷作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边站了片刻,又翻窗离去。李柔风循声悄然追出,那人已经出了小院。隔墙隐约听见那人向外面的人说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杨燈的声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门严加看护,莫让他们跑了。”   李柔风愁眉紧锁,回到房中。   是夜浓云蔽月,抱鸡娘娘于丑时过半醒来,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抱鸡娘娘在床上摸了一摸,喊道:“李柔风!”   李柔风就在床边坐着,忙把手递给她,示意她噤声。   漆黑之中,李柔风比抱鸡娘娘更熟悉房中布置。抱鸡娘娘下床一脚踩空,李柔风赶紧兜住了那一团软绵绵的火。他一手扶着抱鸡娘娘,一手摸到了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了。   抱鸡娘娘悉悉索索地穿衣梳头,李柔风好奇问道:“娘娘怎么又不睡了?”   抱鸡娘娘边系衣带边道:“出门。”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风眸光一闪,他道:“娘娘,我们怕是出不去了,杨燈派人在外面守着咱们。”   抱鸡娘娘不言,举着灯,在房中找了个灯笼出来让李柔风拿着。   小院里,墙有两个抱鸡娘娘那么高。粗大的晾衣绳被一根大铁钉固定在墙上。抱鸡娘娘让李柔风举高她,解开了一边的绳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间,挽着绳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气,扯着绳索一个猛蹿爬上了墙,她身轻如燕,脚尖在大铁钉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墙上。她晃着光溜溜的脚板,用脚丫子夹住了李柔风递上来的灯笼,抓着绳子跳到了另一边。   李柔风看着那团艳丽的火焰飞快蹿上墙头,一闪而落,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这样轻妙的身法,也不知过去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时之间,竟对抱鸡娘娘的过去好奇起来。   不多时,李柔风看见那团火又出现在墙头,一根粗壮的绳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风已经多年没做过翻墙这种事,爬上墙去很是费了些气力。那火焰在墙头给了他最后一把力,将他拽了上来。下到墙外,他感到抱鸡娘娘把他双手翻过来,轻轻摸了一下,被粗糙绳索磨出来的浅浅伤痕消失不见。阳魃没有言语,抚平他的伤痕后便放开了他的手,火焰甚至都没有扰动半分。却不知为何,阳魃附上来的气息却令他心中轻轻一颤。   这日是个阴日。便是阳世中,也能看到阴森鬼气凝结弥漫,老练的人感觉侵面不湿,便知不是浓雾。   阴间人提一笼小灯,浓郁鬼气中仅见三步之遥。阳魃行走在侧,腰上镇魂铃振响尘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就这样走到了鬼市。鬼市离杨燈府邸不算太远,二人走了两刻钟。   鬼市上的灯火便多了。有人见到张翠娥,便问:“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鸡了?”“大郎君有点拉肚子。”   见着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灯去晃李柔风的脸,“哟!这不是之前那个小郎君吗?”她去看他的手脚,“呀,都好啦?!”好奇得伸手去摸。   张翠娥轻轻一拨李柔风,挡在了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媚眼如丝又瞟了李柔风一眼,看着他那双失焦的双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脚是好了,到底眼睛还是瞎的。”瞥见他手上的灯笼,笑道:“瞎子点灯,白费蜡。”   抱鸡娘娘淡漠道:“他不是给自己点的,是给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点的。”   “嘿张翠娥,还是这副德行!” 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声:“张翠娥,听说冯时里通澂贼,已经被处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参一样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掸了掸张翠娥肩上的露水,“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该长长眼力劲儿了。”   说罢毓夫人与李柔风擦肩而过,向李柔风抛去一个媚眼。   李柔风自是看不见。但他少年时不是未曾花间风流过的人,仅仅凭那略带扭捏的一个擦肩,便能想见毓夫人的嘴脸。   他看到那团火焰孤独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为何要一嫁而再嫁,始终要攀附他人。   她不是菟丝花,她只不过想在这乱世中,保留一个始终不移的自我罢了。 第30章   打铁铺在鬼市深处,铁匠是个道士,很脏。   李柔风一进打铁铺就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咸是铁匠浓密毛发中渗出的汗,腥是铜铁的气味混杂人血,膻是陈年老垢,经年不洗的破衣烂衫。   道士铁匠,抑或铁匠道士,认为两个身份于他都很重要,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铁匠有很多,道士也有很多,然而铁匠道士,只有他一个。   铁匠道士看到李柔风,嘎嘎发笑,指着李柔风对抱鸡娘娘说:“把他淬进火里,娘娘,我能给你炼出三界中最利的刀。”   抱鸡娘娘淡淡一笑,“他竟这般有用?”   李柔风皱起眉来看了一眼抱鸡娘娘,她身上的焰比道士铁匠融化铁水的火焰还要骄艳。   道士铁匠搁下铁夹,扯起身上的戒衣,擦了擦脸上的汗,稀黄的胡子上油腻腻的,他贪婪地闪动着那一双羊一样的眼睛,“娘娘,如何?”   抱鸡娘娘枯瘪的声音道:“好哇,哪天我对他腻烦了,就把他给送过来。”   道士铁匠嘿嘿笑了两声,问:“娘娘今夜来,要打什么东西?”   抱鸡娘娘道:“柴刀。”   道士铁匠伸出一根手指,在抱鸡娘娘面前晃了晃。   “一贯钱?”   道士铁匠摇摇手指:“十贯钱。”   抱鸡娘娘细长的眉子挑出冷飕飕的气息,道:“你当真是漫天要价。”   道士铁匠粗重地哼了一声,抡起铁锤又去打砧子上头的铁坯,道:“一贯钱那是澂王时候的价,现下是吴王的天下,之前的钱都不是钱了,十贯还是便宜你的哩!”   他说:“你那柴刀,是砍阴间人用的,和寻常柴刀能比吗?做都得做上半个来月。”   抱鸡娘娘扁着声音道:“你上次给我打的那把,没砍过几个便豁了口子,十贯钱,太贵。”   道士铁匠这回默了默,弱了些声气:“行行行,那就五贯吧。你以后别来了,做不起你的生意。”   抱鸡娘娘道:“定金先赊着。”   道士铁匠不肯,下巴指了指她腰间的小布包:“你那包包里都是些宝贝,随便给我个押着,起码是个意思吧,娘娘?咱们鬼市里做生意,要讲规矩。”   抱鸡娘娘翻了翻小布包,五铢钱上回已经被城关石牢的士兵给摸走了,还有六根变甲,一瓶蜜水,一支朱笔,几张黄纸。她想了想,把那个算卦的老龟壳给了铁匠道士。   铁匠道士拿着龟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眉开眼笑:“这是个好物儿。娘娘,你连吃饭的家当都舍得给我?”   抱鸡娘娘冷冷一哼。   出了铁匠铺,抱鸡娘娘拿了灯笼,对李柔风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找一个人,马上就回。”   李柔风点了点头。   抱鸡娘娘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欲言又止,只是道:“你不要乱走,万一有什么事,就喊铁匠道士。”   目送那团火焰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柔风转身又进了铁匠铺。   “我想要一个青铜鼎。”   “三十贯。”   “我给你一百贯,照我说的做,不得走漏风声。”   “封口费不止这个价。”   “事成之后,百金重谢。”   “妥。”   一刻钟之后,抱鸡娘娘又回到铁匠铺前。萧瑟风起,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一个人影都没有。   抱鸡娘娘愣了一下,转到铁匠铺周围看了一遍,都不见李柔风的身影。她一颗心坠下去,隐约浮出些不祥的预感。   她几乎是闯进铁匠铺中去,“铁匠道士,你见到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了吗?”   铁匠道士专心致志地打着铁:“不是和你一同走了么?”   “刚刚这一刻钟,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抱鸡娘娘焦急起来:“真的没有?”   “骗你作甚?”   抱鸡娘娘的目光扫过铁匠铺,他这房子甚简单,外面是打铁的地方,里头一个房间,堆着破烂被褥,旁边支一口锅,神龛放三清像,无处可以藏人。   道士铁匠依然心无旁骛地打铁,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除了铁锤砸下去的巨大声响,四周如荒野墓地一般的死寂。抱鸡娘娘一颗心先是长了毛,随后长长的火舌舔上来,舔到她几欲疯狂。   她夺门而出。身后铁匠道士的声音道:“别的人没看到,一个穿紫衣道袍的长胡子刚过去。”   抱鸡娘娘大声喊:“李柔风!”“李柔风!”她嗓子是哑的,稍一大声,声音便破了,嘶嘶的像一个破锣。喊两声,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眼泪,却无人应。   只怕是被人掠走了。他一个阴间人,身上又无火焰可以追寻,她要从何处寻起?她恨自己的侥幸之心,她恨自己为何要走一趟采芝斋,她难道以为这鬼市好比西市吗?丢下的李柔风还能在石桥上找回来?   她惶惶惑惑,她慌慌张张,她失魂落魄,她目生戾光。   她在鬼市冰冷的巷子里跑,她想带走李柔风的人定然不会走大路,会被人发现。她想她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李柔风,去找捉走他的那个人。她的生命何其的贫瘠,又何其的空虚寂寞,若没有了李柔风这个人可以恨,可以爱,可以折磨,可以被折磨,她又如何能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要杀了那个人,她要杀了那个夺走李柔风的人,她要将他碎尸万段,她愿意祭出自己尔后万世的生命,对那个人施以恶咒,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狂风呼啸,镇魂铃振响三千里地,阳魃的火焰一路焚烧,将这阴阳路烧出一条烟熏火燎鬼哭狼嚎的大道。   怨鬼们喊:“够了!”   阳魃忽然听见一声:“张翠娥!”骤然刹住了脚步。   一个紫袍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现出来。   通明先生。   抱鸡娘娘感觉到他身上有阴气缭绕,是熟悉的气泽。   她张了张口,声带疼得她发不出声音,她嘶哑地说:“还我。”   通明先生身上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阴氛之中,周身定着一股仙明之气。他长髯飘飞,冷声道:“你偷走的书,拿出来。”   抱鸡娘娘一怔,强做镇定道:“我没偷什么书!”   通明先生冷冷道:“张翠娥,休得逼我清理门户。”   抱鸡娘娘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仍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书。”   “昨夜在醽醁酒坊,你用的什么诀,祛除了李柔风身上的厉鬼?”   冰冷的夜风中,抱鸡娘娘的鬓边渗出冷汗,她道:“不过是师父教我的一个祓魔咒。”   “孽畜!”通明先生一声厉喝,“我阳隐一门,正大光明,自然清静,哪来什么符咒之法!你偷了我那孽徒法遵所书写的诀谱,私下修炼这等邪术,还拒不悔改,那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罢,快步行来,大袍骤张,手掌高高扬起,便要废了张翠娥的神庭。   张翠娥瘦弱身躯,忽的翻身跪倒在地,举起一本薄薄小册挡在头顶,“先生!”她不敢喊师叔祖,嘶声辩解道,“我拿到它亦没几日,不过学了这么一个祓魔咒,其余的,我都不曾看过!”   通明先生冷寒目光扫过张翠娥,伸手拿过那本小册子,翻了翻,道:“为何要偷书?为何要学那祓魔咒?”   张翠娥初时不答,通明先生又是厉喝一声:“说!”   张翠娥单薄身子被震得晃了一晃,眼中酸涩,终是开口道:“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   “我爱他。”张翠娥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泛,神不守舍,卑如尘埃,她喃喃道,“我不许他被夺了舍去,谁也不许,我只爱他一个,换了别人的魂,都不行……绝不可以……”   通明先生目光锐利,像千万根针一样要刺穿她。忽的冽光一收,他宽大袍袖一扬,那是一招“袖里乾坤”的幻术,竟从袍袖中飞出一个人来,重重地坠落张翠娥面前。   张翠娥定睛一看,那个人不是李柔风又是谁?只是他浑身冰冷,双目紧闭,张翠娥发慌地把他扒拉到怀里,伸指去他鼻下,浑无气息,再摸他腕脉,亦是毫无搏动。   她狠狠地掐他人中,嘶声哑嗓地唤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和一具尸身又有何区别?他本就是一具尸身,只不过现在成了真而已。张翠娥双目血红地抬起头来,可哪里还有通明先生的踪迹?   她将李柔风冰冷的尸身紧紧抱在怀中,阳魃的温度却始终暖不热他。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盯了许久许久,终于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终于知晓,无论是多么的恨他,厌弃他,憎恶他,白日里他那番话后,她甚至想要杀了他,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执念,然而待他真正没了生气,真正睁不开眼了,说不了话了,喊不了她一声“娘娘”了,她却再也没了活的欲望。   原来爱一个人,便只能爱,恨不得、憎不得、怨不得,无可奈何,令人绝望。 第31章   李柔风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忽然听到一个云雀般的声音,很清晰地叫了他一声:“李三公子。”   不知为何,他很笃定地知道这就是张翠娥。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样一个声音。   他竭力想去抓住这个声音,想去追溯这个声音,但声音就像风一样,一瞬即逝,了无痕迹。   他忽而又听见阳魃的声音嘶哑地说:   我有私心。   我爱他。   我不许他被夺了舍去,谁也不许。   我只爱他一个。   ……   这嗓子是碎的,碎得像满地的砂子一样,碎得到处都是,混着斑驳的血迹。   他恍然看见她流出泪来,那泪也是血红的。   他的心忽然就软了,张开来,想把这个破碎的灵魂揉进去。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阳魃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似杜鹃啼血,绝望又彷徨。   他心颤,可他在庞然虚空当中,茫茫无所依。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那么矛盾,为何方才那个云雀般的声音是张翠娥,这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也是她?为何他明明看不见她,却能看到她流出血泪?可当他努力回想刚才看到她的模样时,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象?哪一个是当下,哪一个是过往?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这一个才是现在的她……这一个……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周身骤然一沉,轻盈的灵魂仿佛被装进了一具玄铁做的套子里,重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一时之间痛苦得缓不过劲,浑身动弹不得,睁开眼,看见的是火,淌到脸上的却是水。水顺着他的嘴唇洇进他嘴里,咸苦得惊人。他嘴唇润了些,张开些微,低声唤道:“娘娘——”   他看到那一团已经缩得很小的火骤然之间,“蓬”地涨大,烟炎张天!他听到抱鸡娘娘在撕灯笼,哆哆嗦嗦的,将纸哗啦啦地剥开,随即火热的烛火凑到了他脸侧。一切都是安静的,她抱着他的手脚仿佛僵硬,她的呼吸仿佛停止,只听见她不停地抽一下鼻子的声音。   张翠娥——   他在心里长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着一个“娥”字,他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极长,长到生命幽回,逝而复返。   烛火摇摇,抱鸡娘娘相信她确实是看到,他睁着一双涟水含情的眼睛,有黑的有白的,水里浸的棋子儿一般。她发着怔,见他似是吐出了一口气,脸色仍是惨淡无生气。   那低低的,凉润的声音道:“娘娘,渡我一口阳气罢。”   抱鸡娘娘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呆滞着看了他半晌,半晌之后,才忽的听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忽的俯下——身去,不管不顾地去咬他的嘴唇。   她发了疯似的咬他,似要将过去所有的恨、所有的爱、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在这一刹。   一口阳气灌过去,李柔风这才勉强能动了。他靠着旁边的树根坐起来,环着抱鸡娘娘任她吻任她咬,任她的舌尖滑进他的唇齿,任她毫无章法乱亲一气。但他这行尸走肉一般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被她亲活了起来。他那颗冰冷的、沉寂的心脏,也渐渐从无到有,由慢而快,跳得剧烈。这时方觉怀中身躯瘦弱而颤抖,薄得像一棵草,平日里那些色厉内荏,那些口是心非,只剩了慌不择路。   她像一把绝望的野火,烧得他心开始发烫。他捧着她纤小的脸颊,指尖卡进她细密整齐的牙齿中间,低声道:“娘娘,别吞,有毒。”他叹息一声,微侧了头,吮干净她舌尖上的血腥味。   抱鸡娘娘累了,李柔风便把她整个儿抱在怀中。她靠在他颈边,精疲力竭,一言不发。李柔风被她疲惫的呼吸扰得胸中抽痛,轻吻她的发顶。   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杨府。李柔风听见抱鸡娘娘走路,一脚有声,一脚无声,蹲下来一摸她的脚,才知道她方才跑丢了一只鞋。   李柔风叹息一声:“娘娘——”   抱鸡娘娘不吭声,不想承认方才的狼狈。   他背对着她半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来。他背着她走,蜡烛已经灭了,点不燃,但李柔风并不需要光,那黑气最浓郁处,便是杨燈的府邸,自有阴间的怨鬼为他引路。   抱鸡娘娘安静地伏在他凉沁沁的脖颈边,他每走一步,鬓发便与她的长发擦过。抱鸡娘娘想明白了,就算李柔风对她永远不可能有对萧焉那样的真心,像这般的耳鬓厮磨、口齿相噙,于她也足够了。她终于信了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平等,有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唾手可得,可她,却要付出千倍万倍的艰辛,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但那又如何。   她轻描淡写地对自己说。   那又如何。   镇魂铃在无边寂静中叮叮当当地响,阴兵借道,阴间人退避在侧,阳魃附在阴间人的耳边,低低地说:   “李柔风,我喜欢你。”   醽醁酒坊的刺杀之后,吴王萧子安再也不敢轻易出宫,建康城中很是安生了几日。杨燈在府中与部将密议北伐大魏的谋略,足不出户,安然无恙,故而也不急于催促抱鸡娘娘想出对付维摩的法子。   小院中,李柔风仍是拿了一卷竹简看,半卷读下来,感觉抱鸡娘娘已经用清水把房间和厅中的石砖地面冲洗了好几个来回。他盘腿坐在竹榻上,鞋子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方便抱鸡娘娘洗地。   “娘娘,你有心事?”   抱鸡娘娘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何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没钱。”   抱鸡娘娘是真没钱,虽然在杨府住着,不愁吃穿,但打柴刀的那五贯钱,却不知当从何处谋得。   李柔风笑了起来,问:“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抱鸡娘娘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皱眉道:“我在想要不要去找杨燈讹一点。”   “你过去经常讹别人的钱?”   抱鸡娘娘挑起细长的眼眉子,斜睨着李柔风:“算命的不讹钱,难道和李三公子一样吃佃客吗?”她又瞅一眼李柔风,“你不要去找范宝月,我不要你们的钱。”   李柔风听出她话语中的霸道,笑道:“娘娘,‘你们’是何意?我的钱,你也不要吗?”   他这话在抱鸡娘娘听来,颇有几分调情的意味。自打他那夜苏醒过来之后,待她便有了些不同,不似过去那般疏淡有礼地拘着了。抱鸡娘娘不想去追究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历过那一次生死离魂之后,她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对她有几分柔情,她便受几分柔情,不管他是天性如此,亦或是惺惺作态。   “好你个李柔风。”抱鸡娘娘爬坐到竹榻上去,狠狠拍了一下榻面,恶声恶气道:“又藏私房钱!”   “不敢。”李柔风道,张开双手,“我真没有。”   抱鸡娘娘狐疑地摸摸他的袖子,又摸摸他腰上的荷包,果真都是空空。   “那你哪来的钱给我?”   李柔风说:“娘娘,你带我去鬼市,我可以帮你挣钱。” 第32章   这夜,抱鸡娘娘和李柔风又去鬼市。   李柔风问抱鸡娘娘:“娘娘,你算一卦,能赚多少钱?”   抱鸡娘娘默然一想,摸骨自然是最赚钱的,摸个大的,比如萧焉这种,她能赚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不过,她看看李柔风,她这辈子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人摸骨。   其次便是龟甲卜筮,她连龟甲都已经给了铁匠道士,这条路也走不成了。   便只剩了太乙六壬、紫微斗数之类。   她道:“在鬼市上支个摊,至多一卦五文钱。”一贯钱一千文,想赚回那把柴刀,她得算上个把月。   李柔风想了想,道:“娘娘,咱们最少得有十文钱的本金,你能算两卦么?”   抱鸡娘娘点头:“我得先抱一只鸡。”   就像算命先生拿着的旗幡一样,五彩凤凰大公鸡就是抱鸡娘娘的金字招牌。对于鬼市上的大多数人来说,抱鸡娘娘的长相并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抱着鸡的娘娘才是抱鸡娘娘,不抱鸡的娘娘,认得她的人就不那么多了。   抱鸡娘娘已经很久不在鬼市上算卦,这日一开摊,便有一群人围过来。抱鸡娘娘照着李柔风教她的:“听好了,五文钱一卦,只开三卦!”   抱鸡娘娘颇为心疼,照今天这么好的生意,她能算上一二十卦,价格说不定也能再抬一抬。   然而李柔风说,三卦,就三卦。   拿到了十五文钱,李柔风让她带他去鬼市上卖文物古玩的地方,大柳树。   乱世动荡,建康城墙头的大王旗换了一茬又一茬,今日得势者,明日转眼就人头落地,万贯家财,如水东逝。那些奇珍异宝又去了哪儿呢?掘墓者、偷盗者、抢劫者,偷梁换柱,浑水摸鱼。   抱鸡娘娘过去也时常来大柳树,大多是为了那些秦砖汉瓦,魏晋碑刻。这些东西价格不菲,所以她存不下钱。   但区区十五文钱,能买到什么呢?   李柔风让抱鸡娘娘牵他到卖文房四宝之类旧物的地方。都是些小物事,“有印章么?”抱鸡娘娘拿着他的手指,指引着他去摸那些玉的、铜的、象牙的、犀骨的、石头的印章。   李柔风敛眉屏息,所有精神,都凝结在那几根修长秀丽的手指上。指尖的纹路精确地与印章上镌刻的字体相押。抱鸡娘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看他紧锁的双眉,又看他细致蹭摩的手指。   这家摊主问抱鸡娘娘:“娘娘,今夜不买砖啦?我刚得了块‘长乐未央’的瓦当,汉武大帝时候的,真真的。”旁边摊主大声说:“娘娘只要《兰亭集序》的砖,你就别指望啦,哈哈哈——”这家摊主恼怒道:“说不定呢!娘娘,那人尽拿些假货骗你,我这是真的!”   抱鸡娘娘心道:你们可都别说了吧!当着李柔风的面,她的底子都被他们掉光了!   她尴尬到无地自容,悄悄往后退,然而深夜之中,她这明艳中冒着金灿灿焰光的大火如何逃得过李柔风的眼睛,他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拿起一枚古香古色的玉印问摊主:“这个多少钱?”   “这是先秦古玉,看抱鸡娘娘的面子上,给你们个底价吧,四贯钱。”   李柔风难过地叹一口气,问抱鸡娘娘:“娘娘,我们还剩多少钱?”   抱鸡娘娘还没进入状态,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扁扁的声音说:“我们就十五文,这哪买得起!”   她本以为他就来看看,没想到他真打算买,又急急道:“你买印章做甚?败家子!”   李柔风无奈道:“娘娘,我好歹是个读书人,代人书信,总得有个印吧?”   抱鸡娘娘急道:“你要印,我给你刻啊!家里的石头多得是!”   李柔风絮絮叨叨道:“玉印质地坚洁致密,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是君子之器……”   抱鸡娘娘道:“好好好,等我赚了钱,给你买玉的——今儿就算了!”她拖他走。   摊主乐呵呵地看他俩的热闹,心想十五文的生意也是生意,便拿了个白里发黑的象牙印丢给李柔风,“呶,这个给你,十五文。”   李柔风摸了摸,大为生气,“且不说这印凿文粗劣,被鼠尿泡出黑斑的物事,你也拿来糊弄我!你这恶人,欺负我是个瞎子!”   他这话说得委屈,抱鸡娘娘瞅着摊主的细长眼眸里冒着杀杀的凶气。摊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象牙最忌鼠尿,一沾就黑,还会洇沁开来,怎么都无法除去。他未料到李柔风竟连这个都能摸出来,知道自己撞了行家了。他也想不得许多,挥挥手道:“五文钱,拿去吧拿去吧。”   抱鸡娘娘嘟囔道:“这也值五文钱?”但看着李柔风拿了印章,还是摸出五文钱奉上。   李柔风心道也不知你过去为了买那些假砖花了多少钱,这般想着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伸手向那团火焰探去,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随后又花五文钱买了个精致的锦盒,李柔风说:“盒子须得好看些,衬出这印的贵气来。”   抱鸡娘娘心道一个被鼠尿泡过的象牙印,有何贵气可言!然而李柔风高兴,那便由他去罢。   剩下的五文,两文钱被抱鸡娘娘把偷来的大公鸡还回去时,搁在了鸡笼上。另外三文,李柔风买了两竹筒梨水,两人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冷。”   然而阳魃浑身是火,哪里会觉得冷呢。阴间人浑身冰凉,那才是真的冷呢。   李柔风伸臂把她环在怀里,低头道:“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次日,抱鸡娘娘要出门,府丁上报给杨燈,称抱鸡娘娘要出门典卖家当换钱。杨燈不准,不久之后府丁再来报,称抱鸡娘娘绝食上吊。杨燈笑,真是奇女子,不哭不闹,直接上吊。遂安排两名府丁紧跟着她出门,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无意逃亡,自不必避着那两名府丁,一路大大方方。李柔风指点抱鸡娘娘到一座书香宅第,让她把那枚象牙印章卖与宅中的老太爷。   “莫看这枚象牙印凿文粗劣,却是秦二世时期的一枚官印。凿文粗劣,乃是因为这名官员急于封拜,等不及铸印完成,就匆忙凿成此印,所以此印又叫‘急就章’。二世皇帝的官印,流传于世的本就不多,急就章,就更为罕见了。”   “那我须得叫多少钱?”   “此印有鼠尿瑕疵,你便叫五贯罢,再低便不卖了。”   抱鸡娘娘唬了一下,“比那玉印还贵?”   “古玉才值钱。那枚玉印是新玉,在油锅中炸过而已,一文不都值了。”   抱鸡娘娘暗暗咋舌,那他还故意为了玉印闹上一番,分明就是糊弄那摊主呢!抱怨那摊主糊弄他这个瞎子,贼喊捉贼呢!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错看你了,你真不是个老实人。”   李柔风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着实是最老实的人。”   抱鸡娘娘高高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道:“你最是不老实。”说罢放下脚跟,耳根子忽的发烧,心道自己怎的会突然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并不敢抬头多看李柔风一眼,飞快朝那宅邸跑去。   回来时,她手中捧了一个大银饼子,眉开眼笑:“李柔风,你摸摸看,我们有银饼子啦。”   她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在巴掌大的银饼子上划拉。   李柔风觉得她的手指上都透着高兴,他亦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过去这些钱他不曾放在眼中过,可今日亦觉得,这银饼子可真大,真饱满,沉甸甸的。   抱鸡娘娘掂着大银饼子道:“打柴刀的钱,够用了。”   李柔风道:“还不够。”   数日之后,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抱鸡娘娘在另一座更大的宅邸中卖掉了一把刻有铭文的后汉金马书刀①,得一金饼。   又数日,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在老太尉府中卖掉了一块商朝的玉猪龙,得十金。   半月之后的夜晚,阳魃的鲜血混着着符咒的纸灰,滴入淬火的柴刀中,蓝莹莹的光从锋利刀刃上透出来,一把砍杀阴间人的柴刀大功告成。一块刻有甲骨卜辞的竹片被悄然递给道士铁匠,外加等价于一百贯的金饼。铁匠道士一抖戒衣大袖,将竹片和金饼一同袖入其中。   与之同时,建康的士族门阀之中,在暗暗地流传,有一年轻人,精通六书②与甲骨文字,三代③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此人名叫——   李柔风。   ①金马书刀:古代简牍上若出现误笔,用书刀刮去。书刀可随身佩戴,以蜀产金马书刀最为有名。刀身饰以马形的错金花纹,所以得“金马”之名。   ②六书:古文字构成方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③三代:夏、商、周。 第33章   睡得好好的,阳魃翻身起来,在阴间人的脖颈上咬了一口。糯米般细密的牙齿不尖,但足以刺破血管,尝到浓郁血液的味道。   味苦,大约是用来药瞎李柔风,然后令他体面死去的毒——药的味道。   但张翠娥总觉得滋味回甘,在他起身吻过来的时候。他到底是不会让她死的,她有恃无恐。金子不少,来回倒腾,但她心中有数,上半夜不知不觉少了一点,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在筹谋些什么,她不知道。为了谁,她却心知肚明。   李柔风吻她吻得也有几分动情,手指隔着衣衫,轻轻地抚摸她小丘般阜起的前胸。她生得不算丰满,却也软了他满手。她无法抗拒这种被掌握的感觉,又浑身发毛而颤抖辗转。   就这样与人做嫁衣,她到底心有不甘。她抓住李柔风的手,发颤的声音强作镇定地说:“李柔风,你要我吧。”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夜鸮的鸣叫,“咕咕——咕咕咕——”   李柔风骤然竖起双耳。   “咕咕——咕咕咕——”夜鸮仍在鸣叫,格外清晰,隐约听到兵甲之声,由远而近,匝地而来。   不祥之音。   李柔风道:“等我一下。”他从床上起来,床头取了长衣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月影朦胧,墙头上果然高高立着一只夜鸮,支棱着脖颈,毛绒绒的脑袋转来转去。   李柔风向前抬起左臂,嘬唇呼出一声低沉的口哨,那只夜鸮应声而下,一双锋利爪子像抓牢树干一样扣紧了李柔风的左臂。   李柔风摸到夜鸮的左爪,上头固定着一枚蜡丸。他将蜡丸取下,左手一扬,夜鸮张开宽阔翅膀,呼啦啦飞起,瞬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李柔风捏碎蜡丸,其中是一卷卷得极为致密的绢帛。展开绢帛,只见其上绿莹莹的微细字迹闪烁,乃是以骨灰调色写就。   逃亡武僧已被杨燈杀害……   建康城中潜伏旧部,今夜全军覆没……   仆竭尽全力接近吴王,至今仍未能探得澂王之所在,是仆无能……   杨燈深信张翠娥能救他性命,或许借张翠娥之手……   李柔风夜风中站得笔直的身躯晃了一晃,绢帛揉作一团,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他深深吸气,郁于胸中,却无法吐出。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忽有了些北风摧折的味道。霜锋上眉梢,他蓦然回首,一团烈火焚烧身前。   抱鸡娘娘提着灯,衣衫穿戴整齐,咬着嘴唇望着他。   她向他伸手:“给我看看。”   李柔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缓慢伸手,将绢帛递给了她。   抱鸡娘娘就着灯火看完了绢帛,冷面如水,拿着绢帛,一点一点地看着它被油灯的火舌吞噬。   院墙外,刀兵、铠甲相摩擦的声音,铮铮然已至府门。有兵将大声呈报:“奉将军之命……所有澂贼,一命不留!……”“将那第三名武僧,枭首悬挂城门,示众三日!”   李柔风本就冷白的面孔,月色灯火下,愈发苍悴。   抱鸡娘娘沉默着,死死地瞪着他。许久,她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过去二十四年,不曾涉过国事、政事。”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维摩。”他艰难地开口,开口却是从维摩说起。   “我十年前认识维摩,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很像他的父亲,如今虽然才十四岁,心智之刚强坚韧,却不输成人。”   “到今天为止,我死了有整整十个月,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十个月是怎样过来的。维摩撑了九个月,他没有撑住,走在前面,化作厉鬼来向杨燈寻仇。”   “维摩那样顽强的孩子,都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父亲失去他之后,又还能撑多久。”   抱鸡娘娘一声不吭,紧咬着牙关听他说,看他到底要绕多大的弯。   “娘娘——”李柔风喊了一声,那凉薄音韵,绵长而又复杂,千情万绪,尽此二字之中。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萧萧然姿清如玉,一撩衣衫下摆,摧眉折腰,便要下拜。   他那二十四年的一生,见萧焉都不曾下拜。   他拜她。   抱鸡娘娘恨得碎咬银牙,提起裙子一脚踹在他屈下的膝上,将他踹得跌坐在地。   她在小院中急躁地来回数步,双手都在颤抖,天边浮出一缕白,她忽的猛一扯那晾衣绳,三蹿两蹿,翻出墙外。   李柔风眼见着那一团火上了墙,随即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阴间世了。他晃了两步,撞在了墙上,冰冷坚硬的痛感闷闷地从额头上袭来,愈沉愈尖锐,总不见好,他才忽然意识到,阳魃不在他身边了。   他仓皇地逃进房中,房中仿佛有她熟悉的气泽,然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浑身都开始疼痛,剧痛。   抱鸡娘娘在天亮的时候凭着一双赤足走回了老宅。她一仰头看见大大的“冯府”两个字,抽出那把崭新而锋利的柴刀,高高跳起一刀将其砍作碎片。   走后门,她砰砰敲门,小丁宝抱着一盆糠来给她开门,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密密地追在小丁宝身后。   抱鸡娘娘紧紧搂了一下小丁宝:“我想你了,小丁宝。”   小丁宝向她展示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胖乎乎的,油光水滑的。“娘娘,我养得好不好?”   “小丁宝养得真好。”   大郎君矜持而清高地向她扇了扇翅膀。   “毛驴好像怀孕了,吃得特别多。”小丁宝有些发愁,“不知道还该不该让它拉磨。不过我天天上街卖鸡蛋,应该饿不着它和大黑马。”   抱鸡娘娘往院子里走,院子里依然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落叶在树下拢作一堆。小丁宝打扫得很仔细。   抱鸡娘娘看见院中地面参差错落铺着的《兰亭集序》的砖,一直缺着的第一块“永和九年”,也不知何时被李柔风嵌在了其中。   她生生将目光移开,看到院中还蹲着一只小黄狗。   小丁宝挠挠头,“我有一次卖鸡蛋捡回来的。”   抱鸡娘娘摸摸他的头:“不要被咬了。”   抱鸡娘娘煮了些粥,翻出春日里她晒的香椿叶,剁碎了用厨房里剩的猪油一熬,煸枯,小丁宝就着香椿吃粥,吃得特别香。   “娘娘,要是你天天回来就好了。——柔风哥哥呢?”   抱鸡娘娘不答他的话。她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小丁宝,你说,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有心上人,我却迫着他与我一起,我是不是特别坏?”   说了,她又苦笑。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她何苦同他说这些。   小丁宝一张小脸严肃起来,说:“这样不好。我娘说,在外面勾搭我爹的,都是坏女人。”   抱鸡娘娘忽的像是被捅了一刀,脸色惨白。她也不知是在向谁辩解,“不……我过去是以为萧焉死了……”她忽的笨嘴拙舌,悔恨非常,“我……”   小丁宝又哪里懂得这么多,天真地问:“萧焉是谁呀?”   他还小,不懂得这些权斗风云。抱鸡娘娘摇摇头道:“没事了。”她示意他多吃些。   小丁宝见锅里还剩些粥食,怯怯问道:“娘娘,我能拿去给阿春姐姐吃么?”   “阿春是谁?”   小丁宝麻利地收拾碗筷,道:“浮屠祠里来了个会捏泥人儿的小姐姐,她说要把那座破佛像修一修。” 第34章   抱鸡娘娘在浮屠祠破败的佛堂里看到阿春时,两个人一个像久未抓过老鼠的猫,一个像被吓破了胆的耗子,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这阿春抱鸡娘娘见过,便是那夜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环顾四周,见除了阿春再无其他人。她拉着小丁宝快步退出佛堂去,低声问小丁宝:“这些天她一直一个人?”   小丁宝点头:“对呀。阿春姐姐胆子很小,很怕人的。”   抱鸡娘娘点点头,让小丁宝先回家。   她回到佛堂,阴间人正飞快地收拾东西,想要逃跑。   抱鸡娘娘道:“你不要怕,我虽是阳魃,却不靠阴间人发财。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过你?”   阴间人收拾东西的手指缓了缓。抱鸡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满颜料和黏土,上头有颇多未愈的擦伤。抱鸡娘娘细长的眉蹙了起来,倘若阴间人有阳魃在身边,身上不应该有伤痕。上一次她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阿春,她白白嫩嫩一双手,干净无瑕。   抱鸡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宝是我收养的孩子,他让我给你带点吃的过来,不过——”她顿了一下,“看来你用不上这些吃的。”   阿春直起身子,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上的颜料。她的脸庞圆润白美,没有属于这个乱世的凄切和苦难,反而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天真。   抱鸡娘娘看着她圆圆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绷得有些紧,看得清疏松的经纬线路。   抱鸡娘娘翘着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乱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东土,西域也是同样的混乱,哪有这样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弱柳扶风。   阿春想了想,说:“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汉话不太利索,声音又小又细,像只老鼠。   抱鸡娘娘走近她,阿春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仍灌满了警惕,却没有躲开。阳魃抓住她的双手,那些细小的伤痕瞬间愈合。阿春犹豫了一下,转身背对着她撩起褐色的蓬松长发,露出后颈之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刀伤深入内腑,几乎要将她劈作两半。   抱鸡娘娘惊讶了一下,道:“你的阳魃呢?”   阿春细小的声音道:“我从未有过阳魃。”   抱鸡娘娘讶然道:“你不会腐朽么?”   “一直造佛,便不会腐朽。”   “那你背上这道伤,要是不遇见我,会愈合么?”抱鸡娘娘的追问声已经有些急切。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成,或许会好。”   抱鸡娘娘抚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颤,她及时收了回去,未让阿春感觉到。   后来是如何离开浮屠祠的,她已经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这天的阳光格外炽烈,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的白。   七年前,她从两个阴间人手中逃脱,亲眼看见他们在一个破庙挣扎了五天五夜,竟然还未彻底化骨。   那时她便知有佛气所在,能延缓阴间人的腐坏。但她从未想过,佛气浓郁到那样的程度,竟能让阴间人经年不朽。   那么她于李柔风还有什么作用?   阴间人没了阳魃仍然可以活着,而阳魃没有了阴间人,还算是什么?   她到傍晚才回到杨燈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样。   房中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李柔风闭着眼睛坐在厅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实,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来,房中熏着香。   抱鸡娘娘知道杨燈的婢子来送过饭,他倘若不这样做,只怕会让婢子起疑。   他听见她回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庞虽未开始腐朽,却也出现了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抱鸡娘娘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解下他身上裹缠的白布,握住了那一双腐朽的双手。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烧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装了热水让他洗澡。   月光下她凝神静气掐指再算萧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拿了五铢钱再算萧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无所得。   这是不应当的。无论是对是错,那六枚五铢钱所呈现的卦象,多少会有一个征兆,然而现在竟是一片空白。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萧焉的所在,是在一个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阴间人的命一样,也有那么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于是当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风搁在铁匠铺,背着他去了一趟采芝斋。采芝斋斋主无所不知,她要去问,建康城,何处有水,又何处是在人间世外。   斋主给了她一个回答:城关石牢。   城关石牢,她此前便被关押在地底十二层的死囚室,总觉得阴暗潮湿,却不知里头竟有水牢。   她以一个卦象换了这么一个答案,然而想再问,却被告知要加钱。她哪来的钱,只得暂时搁置。   那一晚上,她贪得无厌,她绝地求生,抓着李柔风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愿再放开。城关石牢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望见那张肖想十年的清俊面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窍。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边都是新尸。她听到号哭声便心惊肉跳,她想她为了这一场爱情,当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诉李柔风那四个字,会不会少一些悲风夜哭的鬼魂?   她落一滴眼泪下来,忽的感觉一双手自她身后抱住了她。 第35章   还能有谁呢?   他叫“娘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澂州口音,带着一丝的柔腻,浓情低转,千丝万缕,教她如何能轻易割舍。   她仰着头,倘是他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唤她,只怕就算让她踏此世界为亿亿白骨,她也宁可一叶障目,心甘情愿。   李柔风冰凉的手指去摸她的脸庞,摸得一手漉湿,夜风一吹,手上泪化风露,凉意从掌心一直沁到心里。他的手僵在半空,低唤一声:“娘娘——”   抱鸡娘娘道:“你别叫了。”   李柔风苦苦一笑,道:“娘娘,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了,对不对?”   他道:“上一回,我说只要你助我去给范世叔送信,便从此伴你左右;这一次,倘若再求你去找杨燈探出萧焉所在,我是真心实意愿意同你一起,你一定觉得我得寸进尺,是以情相挟、朝三暮四的小人,是不是?”   抱鸡娘娘干干冷冷道:“你何时许诺过要追随我左右?我为何不记得?”   李柔风怔住,她这是何意?眼中的金焰依然招摇,怀中的人却倦然而脆弱,似有一种摒弃自己的冷酷决心。她动了一下,有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识地将她细如秋苇的腰紧紧箍住,心中忧虑不知起于何方,却隐约已经分不出到底是为了恳求她再帮他一次,还是纯粹的为了挽留怀中的这个人。   他冰凉的面庞贴住她的鬓发,有一些什么异样的发现。   他道:“娘娘,你身上为何有其他阴间人的味道?”   抱鸡娘娘不回答他,淡淡道:“李柔风,倘若救萧焉,得让你死,你铁定是愿意的,对么?”   李柔风登时愣在原地。   抱鸡娘娘见他哑然无言,嘴角挑起无声而嘲讽的笑,道:“我这个人,到底喜新厌旧。”说罢,挣开他,径自走向房中。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怎么直白,绕了个大弯子。那一团火烧得不怎么健旺,恹恹地向外漂着火星子,金灿灿的,让他想起蒲公英,结出种子来,风一吹就散。   喜新厌旧么?今夜,她只怕句句话都是假。   李柔风想,他怎么会死,只要有她在,阴间人不老不灭不死。萧焉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可承诺给她的,他也一定会做到。   房中,张翠娥拆去头上的簪子,把扎得紧紧的长发放了下来,又摘掉了耳环和铃子。李柔风听见她一边梳头一边低低地哼着歌,调子是澂州那边嫁新娘的调子,话却南腔北调,鱼龙混杂。他勉强辨出她在唱:   “大郎君是只鸡,二郎君是个人,三郎君是个鬼。六道轮回,因缘合会……进地狱活受罪,嫁神仙尝山珍吃海味……”   她一把破碎嗓子,俗词俚语,唱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李柔风却笑不出来。   张翠娥自顾自地解了衣衫,只余一件小衣,李柔风进来了。她抬了抬眼,对他视若无睹,他眼中的她,不过一团没有定形的火而已。她爬上床去,抖开被子盖住了自己。   然而李柔风也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身上凉沁沁的,有清寒之气。张翠娥不知他为何要睡进来,他夜晚嫌鬼魂吵,通常是不睡的,只在她床头看书,可他今晚并未拿书。偶尔她希望他陪她睡,他才会进被子来,那时候她通常也会多穿一层中衣。   张翠娥在犹豫要不要起床拿一件衣衫穿上的时候,感觉他的嘴唇覆了过来。晚上鬼魂太吵,她的呼吸又轻,他通常找不准她的位置,于是他的手便与嘴唇一同出现。他冰凉的左手轻轻扶着她的半边脸颊,拇指从她腮边摩过。他的脸颊稍稍倾斜,从唇珠开始,再到唇峰,先是一点点,随即是唇弓,最后是全部。张翠娥此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如珍宝,便在此时。她还能怎么做呢,她连呼吸都不能,她连睁眼都不能,他碰到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全部,她一丁点的感觉都不想放过,像一个渴水的人,涓滴都是甘露。   抽开绳结的时间仿佛极其漫长,张翠娥紧闭着眼睛,又似酷刑又似极庄严的仪式,她没了呼吸,细绳松开的时候他在她腮角下的颈根咬她,他说,娘娘,不要找别的阴间人了,也不要嫁别的郎君,我难道不行么?张翠娥竟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想要是是真的就好了,但她终究是不愿意相信,她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好温柔,冰凉又温柔,像海里的月光,抚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像水中的鲛人。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想她在做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自己前一晚上的声音,她说,李柔风,你要我吧。然后便被夜鸮的声音打断,她不曾听到他的回答,但他现在就在“要”她,在回答前一晚上他未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想要的不是这样,不对。他分开她紧紧绞缠的双腿时,一种屈辱中混杂着痛楚的感觉轰然而至,她骤然惊觉,一把推开他,狼狈不堪地滚到了床下。   她胡乱地捡了两件衣服,和自己抱紧在一起,她蜷缩在床边,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她的嗓子在烧,就像刚刚被弄哑的时候一样,她听见那个破烂一样的声音说:   “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悔恨不已地说:“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自己错了。”   她颤抖着手指,凌乱然而飞快地给自己穿好了衣裳,拿着灯在地上摸到了滚到椅子底下的铃子,赤着脚跑了出去。   李柔风听不懂她的话,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懂了她之前说的让他死是什么意思。阴间人怎么会死呢?阳魃死了,阴间人才会死。   他在她身后追她,他现在是完整的,可他心头却像是被刀子割碎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月光下的困顿和惶惑,他顺着她,可他似乎从来没明白过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喊,“娘娘——”,却一直追着那团火追到怨魂纠集之所。   他在张翠娥踏进去的最后一瞬拉住了她,他说:“你不会死的,我绝不会让你死。”   阳魃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就在他怔神的那一刹那,阳魃冲进了屋子里。   他听见那团烈焰说:“杨将军,带我去见一见维摩死去的地方,或许我能解脱了他。” 第36章   没有谁知道城关石牢到底有几多层。   这是一座地下石牢。   石牢打自建康城建成的时候就有,深不可测,江湖上的人比狠,都是吐一口唾沫,“老子坐过城关石牢第十层!”   坐得层数越深,罪行越重。   似张翠娥这般坐到第十二层,便已经到了寻常人的极限,因为她被认定杀了内监总管冯时。   百姓们都说城关石牢最深处关着妖魔鬼怪,已经不是人间世界了,下去十二层以下的人,从来就没见出来过。   张翠娥当时一层一层被狱卒押下去,只觉得一层比一层逼仄矮小,到她的牢房,她甚至坐不直,只能像狗一样爬进爬出。   然而过了十二层再往下,忽然又豁然开朗,一层比一层开阔。   张翠娥看到了,那都是大人物,一个顶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那些三公九卿,那些元帅将军,这些人或许从不曾手沾鲜血,却能让天下人熙熙攘攘,贵贱生死操之指掌。   石牢通往各层牢房的,只有一条极狭窄的、近乎垂直的阶梯,仅容一人通行。石头缝里置着油灯,没有风都在不停地摇晃,愈往底层晃得愈厉害,那是阴风。   杨燈带了三名亲卫,随同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来这石牢。他命两人戍守在石牢外,另一名与他一同下去。虽然人少,但张翠娥一路细心观望,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杨燈本来就艺高人胆大,这石牢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他有恃无恐。也更难怪,数百年来,都没听说过这座石牢有人越狱成功。   走到第十五层的时候,开始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似风声似水声,又似万马奔腾。抱鸡娘娘问:“这是何声音?”   杨燈从石墙中取了支火把,点燃了燎往头顶的石壁,抱鸡娘娘这才看见石壁上有两个石刻神像,头生两角,凶神恶煞,手执桃木剑和苇索,当是把守鬼门的神荼和郁垒。   “阴世的声音?”   随行的狱卒道:“再往下,就不是人间了。”   李柔风扶着潮湿的石壁,微微皱眉。   再往下走,轰鸣声越来越大,到第十七层的时候,杨燈停了下来,命亲兵带抱鸡娘娘和李柔风下去。   李柔风拉住抱鸡娘娘,向她摇了摇头,在她手心里写“维摩在此”四个字,抱鸡娘娘登时明白他的意思,向杨燈道:“杨将军,恐怕你随我下去,会更安全一些。”   杨燈道:“底下便是水牢。”   抱鸡娘娘道:“我们已进鬼门,将军倘若独处,便是没水,也恐遭遇不测。有我在身边,将军无论在何处都不用怕的。”   杨燈离抱鸡娘娘有五级阶梯远,便觉得阴戾蚀骨,往下走了两步,果真感觉又好了些,便又下两步,紧跟在抱鸡娘娘身后。   又下一层,灯影幢幢处,已经能看到一片乌漆墨黑的水域,水域不大,周不过数丈。水域之中,影影绰绰有一个人,以粗重铁链悬吊,胸以下都淹没在水中。   抱鸡娘娘一双看尽世间皮相的眼睛锐利如刀,便是石牢底层灯光晦暗,凭着那水面之上一双披星带棱的肩骨,便知晓了此人身份。   城关石牢当是挖到此处,便遇到了水,于是再也无法往更深处去。站在水边,轰鸣之声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真真好似四面八方都有阴兵结阵奔走,万马奔腾呼啸。   那人衣衫褴褛,发如枯草,头颅折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人,一双挂着铁链上的手已经瘦得见了骨。   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条悬空的粗大铁链,铁链底下,却是空的。   抱鸡娘娘向李柔风瞥去一眼,只见他站在杨燈身后,脸色平淡,并未有什么反应。   所幸他看不见。   再细看去,那一双瘦骨嶙峋的双手,却在重重铁链中紧握成拳,是绝无屈服之态。   抱鸡娘娘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萧焉。   在这个水牢中被关了十个月,从人中龙凤到阶下之囚的萧焉,失去了一切,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长子死在眼前的澂王萧焉。   依然铁骨铮铮。   抱鸡娘娘移不开对那一双手的目光,心中百味陈杂。   杨燈道:“如何?”   抱鸡娘娘细长的双眸冷冽下来,抬起眼,道:“可解。”   她道:“李柔风,要化解萧维摩身上的怨气,需要你我二人合力,你可准备好了?”   抱鸡娘娘的声音又扁又哳耳,在这四面八方的轰鸣声中却有奇特的穿透力,尤其那“李柔风”三个字,咬得极其的清晰。   死寂的水面,死尸一般的囚徒。   一片死气沉沉之中,那一双紧握成拳的手,忽然一颤。 第37章   那双手陡然一颤,是在“李柔风”三个字之后。   抱鸡娘娘手中突然捏了把汗,便是不回头,她都能感受到背后杨燈对萧焉犀利的注视。杨燈此人胆大心细,得一“雷神将军”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她、李柔风和萧焉倘是有什么小动作,绝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她下这石牢来,最为担心的莫过于萧焉经历过如此长久的非人折磨之后乍见李柔风,难免真情流露,所以她才早早出言提醒,为的就是让萧焉明白此时的状况。   然而,他还是受不得“李柔风”那三个字。   抱鸡娘娘生怕萧焉会抬起头来看李柔风,他却真就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枯发蔽面,看不清面孔,唯发丝中的一双眼睛竟是极明亮、极洞彻。抱鸡娘娘心跳如擂,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掩饰过去,却听萧焉极沉的声音说:   “杨燈,你还想对我的维摩孩儿,做些什么?”   语声虚弱,那等迫人而来的王者之气,仍无半分削减。倘若前面站的不是杨燈,只怕也会被慑住。   但抱鸡娘娘知道,他还是在看李柔风。   还是在看他。   李柔风道了一声:“好了。”在杨燈面前,他从来不带澂州口音。   他很平静,是令抱鸡娘娘意外的平静。   杨燈没有回应萧焉的问话,负着双手望向抱鸡娘娘道:“何解?”   抱鸡娘娘道:“眼下有两个办法。头一个彻底些,找到维摩的尸骨,将其超度;第二个,便是用符咒将亡魂暂时压制,然后另寻它法。”   那狱卒道:“不瞒您说,娘娘,十五层以下犯人的尸身,全都是超度完绑上石头,抛进这个水牢的。此水深不可测,水底奇冷,尸体经久不腐,却也捞不起来。捞尸的人绑着绳子下去,被拉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死了。”   抱鸡娘娘正在思忖,杨燈忽然冷声道:“既是所有犯人都是先超度再抛尸,为何萧维摩还会化作厉鬼?”   狱卒忽的浑身颤抖,双腿一软跪倒在杨燈面前:“请将军恕罪!那日并非小人值班,据说兄弟们以为萧维摩已经死了,去给他解开铁链时,他却留了最后一口气,自己沉了水!”他抓着杨燈的衣角哭诉道,“兄弟们使着几个死囚去捞,死囚全都死了也没能捞起来啊将军!”   抱鸡娘娘闻言心中怅然,萧维摩,好一个萧维摩。子且如此,况其父乎?   杨燈吩咐亲兵拿来绳索,绑死在狱卒身上,不顾他的死命求饶,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萧焉乱发间的目光冷寒。   狱卒下水的地方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地面上的绳索一点一点地变短,忽的,绳索飞动,一圈圈剧烈减少!亲兵一看不妙,飞快将绳索缠绕在一旁的石桩上,这才止住了坠势。过了许久,水面一动不动,杨燈使了个眼色,亲兵将绳索往上拉,拉到最后,狱卒出水,只见浑身死白,面孔现出诡异的微笑。   已经是一具死尸。   杨燈的目光悚然地看向抱鸡娘娘。抱鸡娘娘二指夹紧了一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   “我试试。”   一直沉默在侧的李柔风忽然开口说道。   杨燈的两条乌眉挑了起来,脸上现出复杂神情,像是把李柔风看做救命稻草,却又夹杂着忌惮,还有其他一些莫测的神色。   萧焉头顶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听见他恶毒地说:“杀了你,维摩会杀了你。”   李柔风沉默地脱掉外衫,抱鸡娘娘接在了手里。   杨燈吩咐亲兵:“把绳子给他系上。”   李柔风摇头:“不必了。”他向前一步,一下子便直直地落进了水里。   一去无踪。   杨燈看着漾动不息的水面,紧皱着眉问道:“他还能起来?”   抱鸡娘娘手心中亦沁着汗,但她扁扁的声音平淡道:“当日在秦淮河中……将军难道不知道他的水性吗?”   杨燈问:“水鬼为何不缠他?”   抱鸡娘娘道:“他能见阴阳。”   杨燈凝眉望向水面,负着双手,不再询问。   抱鸡娘娘目光从水面扫向萧焉,只见萧焉乱发中的目光,亦死死地盯着水面。她状不经意问道:“将军,此人泡在水中这么久,怎么还没死?”   萧焉忽的向她瞥来一眼。抱鸡娘娘知道,这是萧焉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杨燈“呵”地冷笑一声,“吴王不想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他指着水面道,“也不是一直泡着,每到辰时,水位降低,人便会露出水面,戌时又涨回来。如此周而复始,令人痛不欲生。”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突然开始晃动得厉害。   抱鸡娘娘紧闭了嘴唇,同杨燈一起,紧紧盯着漆黑的水面。李柔风上来了,她希望是李柔风上来了,活着的,会说话的李柔风。她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然而此时只有萧焉才知道,李柔风此刻在水下,在他的身周,已经徘徊巡游了许久,他在找他。   他看不见了。萧焉心中忽然大恸。李氏三子服毒自尽,一门皆亡。这个消息传到他帐中时,已经四面楚歌,他那一刻知道他不能死,他不能做垓下霸王,活下去才有雪恨的希望。   但这个李柔风,还是之前那个李柔风吗?之前的李柔风,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声音,都不再似过去那般如玉石一般纯粹。   一只冰凉的手终于摸了过来,先是触到他的膝盖,随即顺着他的腿,摸到了他赤——裸的双足。   随即,一双鞋为他穿上,温柔而和缓。   萧焉蓦地心如刀绞。   那是十年前了。兰溪边上他初次和李柔风相见,他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喝多了果酒,浓睡不醒。李氏长子与次子在朝中颇有名望,他无意中听说还有个第三子,便向李氏父母求贤。李氏父母道,此子生性怠惰,不是为官之材。   他自是不信,遂派人去请。数请不至,还被侍从告知,李三公子在榻上不起,还将双履踢出窗外,称无鞋不能行走,拒不赴请。   他听了侍从之言,心道此子好生浪荡无礼!澂王声名远播,还从未吃过这种钉子。他愠怒,破天荒亲自走一趟。   少年懒于榻上,醉醺醺地向他笑,也不起身,手撑着腮唤了他一声,“殿下。”   他登时就没了怒气。   他脱了那一双出门时新换的王履,亲手给他穿上。他穿着白袜站在地上,向他伸手:“下来。”   一晃十年过去,他竟还记得。   哗啦一声,李柔风浮出水面,萧焉看见亲兵和抱鸡娘娘同时向他伸出手,李柔风抓住了抱鸡娘娘的手。   萧焉的目光凛了凛。他自是不知,李柔风只看得见抱鸡娘娘。   李柔风赤着双足,背上负着维摩骨瘦如柴的尸身,虽有肿胀,却还是生前相貌,在冰寒水底并未腐败。   抱鸡娘娘道:“给我背着。”她是阳魃,阳魃负尸,自是比阴间人要稳当。   李柔风道:“走吧。”抱鸡娘娘默然应许,城关石牢层层有狱卒把守,此时又有杨燈和亲兵在侧,想要救出萧焉,比登天还难。   杨燈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像铁索一般拷紧李柔风。李柔风向前走了一步,抱鸡娘娘感觉到杨燈目光中的危险时,杨燈手中利刃已经出鞘。   他一刀将李柔风刺了个对穿,冰冷的血从背后的刀尖滴下来。谁都没有看到,萧焉眼中的目光,几欲疯狂。   “果然是个阴间人?” 第38章   阴间人。   这三个字,寻常百姓知道的不多。似杨燈这种日日在战场上厮杀、位高权重之人,对这三个字却不陌生。   但他没见过真正活着的阴间人。   不止一次听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战场上,夜间有尸体醒转过来。但每每他去看时,那些阴间人已经被将士剁成了蠕动的尸块。   他印象中的阴间人,是蛆虫与蚯蚓一样的低等生物。   于是他又得知世间还有“阳魃”这种人,毕竟,没有阳魃的阴间人,就好比夜间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烟消云散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刀锋上血流不止的李柔风,惊叹于竟然有如此品相完好的阴间人。倘不是能见阴阳、手脚腐烂、下水牢救人而不死等种种线索汇聚在一起,他绝对看不出这竟然是一具死而不化的尸身。   毕竟这乱世,死相大多难看。   李柔风那一双黯淡的眼中迸出怨毒之色,萧焉忽然微微仰首,紧闭上了双眼。   杨燈拔刀的时候,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刀尖。李柔风痛到险些气绝,刀尖离开身体,便玉山倾颓,跌倒在抱鸡娘娘怀里。   抱鸡娘娘单薄身躯,负着维摩的尸身,又得支撑住比她高大许多的李柔风。她双目血红,以瘦削双肩抵着李柔风,骈二指极力点住他的丹田。她仰着头,在伏在她颈边的李柔风耳边极低声命道:“不许尸变,决不许尸变!”尸变了,一切便都乱了,不忍耐,就算此时杀了杨燈,又救得出萧焉吗?   身上人的乌发仍在化霜,她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恳求:“李柔风,别逼我用定尸咒,那个咒我才学了一半,可不知怎么解除。”   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李柔风,手指拼命去堵死他背后的血洞。冰凉的血黏住她的五指,她觉得一生中鲜有如此难过的时刻。伤不在她自己,也知道他不会死,却难过得浑身发抖。   因为她知道冰冷的李柔风此刻的心境。   怀中人牙齿间的咯咯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李柔风缓缓睁开眼睛,浓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杨燈紧握刀柄的手指稍稍松懈,才发现方才太过警觉,已经发僵。他刚刚也被吓到了一下,亲眼所见阴间人的异样,才知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惹的,难怪有经验的老将,都会命令兵士在见到阴间人的第一眼时立即将他们剁成碎块。   更何况还是有阳魃在身边的阴间人。   杨燈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一对儿极其罕见的阳魃和阴间人。眼见李柔风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头发也由白转黑,他的兴致愈发的浓厚。   杨燈提衣坐在石阶上,刀尖一下一下磕着坚硬的石头,在十八层的阴暗水牢里迸出细小火花。   “抱鸡娘娘——”他刻意拉长了这四个字的距离,也拉出浓浓的揶揄,“嫁个阴间人作郎君,夜夜拥尸风流快活,是一种什么感觉?”   生死悬于一线,抱鸡娘娘不再把杨燈放在眼里,横竖便是磕头求饶,也不过落得狱卒那个下场。她扶着李柔风慢慢站直了起来,挡在他面前,托一托背上维摩的尸身,扁着嗓子冷笑:“杨将军,不如你也找个阴间人,夜夜风流快活。”   杨燈向来以逗抱鸡娘娘为乐,见她耍泼,竟也不以为忤,摇头道:“不似你有这般恶癖。”   他向前倾身,忽的抓住抱鸡娘娘的一只手,抱鸡娘娘吓了一跳,挣扎间,却见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臂一条长长伤疤上。   自然,无甚疗效。杨燈失望地放开抱鸡娘娘,确信阳魃只是对阴间人来说,有着断续愈合的奇效。   “可惜了,可惜了。”杨燈惋惜,目光又移动到了李柔风这个阴间人身上。李柔风伸手摸摸索索,摸到了抱鸡娘娘方才被杨燈抓住的手腕,冰冰凉凉地握在手中。   抱鸡娘娘心中难受,却从他手中抽出来,道:“我没事。”   水牢中的空气潮湿,充斥着浓浓的霉味和石头的腥味。此刻人皆静默,唯有无尽的轰鸣声,唯有目光与目光之间的纵横交锋,李柔风就像一个无知的猎物,被锋利视线交织成的大网所拘囿。   抱鸡娘娘紧盯着杨燈的眼睛,只见他的双目一点一点地变得冷酷,再到泛出嗜血的红光。   乱世之中,人们对频频出现的阴间人都极为忌惮,从来都是除之而后快。官府担心阴间人作祟,亦向来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杨燈会杀了他们吗?   抱鸡娘娘紧咬着牙关,又后退一步,像是想要挡住杨燈那要刺穿李柔风的目光一样。   然而无济于事。钢刀在石阶上划出锵锵的声音,杨燈魁梧的身躯站了起来。“把张翠娥带出去。”他命令亲兵。他仍注视着李柔风,右手拿刀,刀背一下一下击打在左手手心。   看来他是想留下阳魃,杀了这个阴间人。   亲兵的手掌落在抱鸡娘娘肩上,抱鸡娘娘猛地一挣,哑着嗓子用她最大的声音喊道:“将军,他对你有用!”   杨燈“呵”了一声,“除了与你联手,趁我不备取我性命,还能有何用处?”   “他是阴间人,阴间人能为阳世人逆天改命!”   “哦?”   抱鸡娘娘道:“将军难道忘了之前的两次死里逃生吗?我本事再大,至多也只能够泄露天机,但改命这种事,却只有逆天地大道的阴间人才能做到!”   她恳求杨燈:“将军,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杨燈又眯了眯眼,脸上似笑非笑,却有一种冷酷的狡诈,“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维摩的尸身已经捞出来,我的死劫已经过了,只要留你这个阳魃在身边有备无患即可。”他傲慢地负着双手,“本将军位极人臣,命已经够好,何须再改?”   “将军。”   李柔风忽然又开了口,声音凉沁沁的并不见大,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包括阴暗水面上的萧焉。   “将军为吴王出生入死,却忽然被削了兵权。吴王让将军在家休养,究竟是出于人主的关心,还是对将军功高震主的忌惮?”   杨燈那把钢刀,“哐啷”一声猛然又出鞘,“我待吴王忠心耿耿,你这小人竟敢挑拨离间!”   他这疾言厉色并未吓到李柔风,但闻李柔风又道:“将军为吴王早日灭了大魏而殚精竭虑,吴王却只知道吃喝玩乐;将军之兵将何其精锐,不用来讨伐昏庸之君,却要为吴王在酒坊整夜嬉戏誓死戍卫——”   “将军真觉得自己命好?”   他的声音清软中带着一丝柔腻,杨燈听了,却呼吸一滞。 第39章   又被关回小院。抱鸡娘娘一睡便又是一整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昏暗中见李柔风坐在床头。   她整个人都睡松了,又酸又软,又累又饿,一动也不想动。她不想看到李柔风,看到闹心,便翻了身,想继续睡。   李柔风却端了杯水过来,“娘娘,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抱鸡娘娘道:“不想吃。”   李柔风的手在床上摸索,摸到她的手,把杯子搁进她手心里。   抱鸡娘娘手指也不握,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道:“凉的。”   李柔风道:“不凉,我刚刚温过。”   她长发凌乱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确实渴了。喝了一口,顿时清醒了些,“姜枣红糖?”   李柔风点点头,摸了个枕头垫在她腰后。他起身,“你先歇着,我去热一下饭菜。”   抱鸡娘娘捂住小腹,垂眸喝茶,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看见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出去,身长如玉,却被这夜色缭绕得格外孤清。   她胸口疼,疼得慌。   不多时,李柔风端了菜进来,在床上搁一小桌,递筷子给她吃。他点起床边的油灯,床边这一小片,便被照出一方温暖明亮的天地。   两菜一汤,还有一碗麦饭。抱鸡娘娘刚来月事,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夹菜吃。   李柔风侧耳,听她吃得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瘦,是因为吃得太少。”   抱鸡娘娘停了一下筷子,想开口未开口,低头继续吃。   李柔风说:“我小时候,喜欢像这样在床上吃东西。我爹娘不许,我就装病,就能在床上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爹娘都以为我体弱多病,后来才知是我惫懒。”   抱鸡娘娘默然听着,慢慢吃饭,仍不开言。   李柔风问:“你小时候,最喜欢在哪里吃饭?”   抱鸡娘娘不应他。李柔风说:“我娘说,我二哥小时候最喜欢在马桶上吃果子,直到后来做官,才被二嫂给改过来。”   抱鸡娘娘放下筷子,“李柔风,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吃饭?”   李柔风不做声了,摸到桌上的筷子,又搁到她手心里,把手指给她合上。   抱鸡娘娘又懒洋洋地吃几口,过了会,李柔风又道:“我大哥他……”   “燋龙温池。”   李柔风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最喜欢在燋龙温池吃饭。”   李柔风知晓,燋龙温池是大魏朝廷的一个浴池,浴池极其奢靡华丽,池中有铜龙,夏日贮冰,水温幽凉,冬日烧炭,满室温暖如春。这个皇家浴池专供大魏朝廷的文武百官在各种礼仪前沐浴,但抱鸡娘娘为何会在那里?   抱鸡娘娘道:“那年冬天很冷,我走到温池外就快冻死掉。醒来后就在温池里,他们让我给贵人们搓澡。那里面特别暖和,我第一次吃上热乎饭,就在那里呆了两年。”   她的语调轻松了许多,“那两年吃饭最开心,不用发愁。”她“哦”了一声,想起来什么,道,“世宗皇帝实在是长得又肥又白,比冯时胖多了。”她淡淡道,“看着让人很想吃猪肉。”   李柔风听得发愣,半晌接了一句:“那你后来为何离开了?”   “后来越长越像个女孩,就走了。”   “然后便来了澂州?”   “没有,我本想去往儋耳①,听说那是极热之地,对我这种阳魃有好处。路过兰溪,便停了下来,后来便去了澂州。”   李柔风道:“为何在兰溪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你”字卡在了嘴里,抱鸡娘娘突然扬眉,见他脸上并无分毫的疑惑之色,知晓他心中有谱,不过是明知故问。她忽的羞怒,重重搁下筷子,“不吃了!”   李柔风向那团金焰伸手,冰凉而修长的手指先是触到她的鼻梁,她往后避了避,他便顺着她的鼻尖向下,摸到了她的嘴唇,用拇指指尖拭去她嘴角的些许油腻,又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道:“那喝点汤吧。”   抱鸡娘娘怔了怔,道:“李柔风,你不用这样。我做什么是因为我想做,并不需要你报答。”   李柔风慢慢地把汤碗推到她面前,道:“你不是我,怎知我是在报答?”   抱鸡娘娘不是痴傻之人,但她不敢去细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当没听见,她拿起汤碗,屏气喝汤。汤中有黄芪,性温而滋补,却有浓郁的药味。她将这碗汤喝尽,药味一直苦到她的心里。   李柔风去洗碗的时候,抱鸡娘娘穿好衣衫,梳好头发走了出去。她未戴铃铛,身上却有血腥气。阴间人嗅觉敏锐,不回头便知她人来了。   他用清水冲洗碗筷,道:“娘娘,更深露重,多穿些衣裳。”   “你不想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李柔风默然地把碗盘的水沥干,摸索着整齐地放进碗橱中。他用清水和胰子洗干净了手,用布巾擦干,方道:“娘娘,今夜,和我一起回趟家吧。”   抱鸡娘娘过去总觉得李柔风此人心思重,可是与他一同走在月下时,她却想明白,她不喜欢他心思重,只是因为他没有把心思都用在她身上。倘是他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就算他的心思比天还大,比海还深,她又岂会有半点不高兴?   说到底,她还是自私的。   路上,她又想起李柔风在石牢里同杨燈说的那番话。李柔风过去在萧焉身边,虽然看似优游其身而没其世,难道又真正地拔离这个乱世了么?他们这些门阀士族的子弟,看似日日吃佃客而无所事事,但在家国倾亡之际,骨子里终究有她这种人所没有的一种东西,便是以天下为己任。   她轻叹一声,快步追上他些。李柔风似是觉察到他走得快了,便放慢了步子。   他问:“娘娘,你冷么?”她摇头,李柔风说:“娘娘,我看不见。”她便说:“不冷。”他又问:“娘娘,你肚子疼么?”抱鸡娘娘说:“不疼。”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我还是背你走吧,你与我指路。”   抱鸡娘娘趴在他背上,他的确走得很快。走了许久,抱鸡娘娘摸摸他的额头,问:“李柔风,你累么?”   他叹了一声,道:“娘娘,阴间人不坏不灭,你在我身边,我便是行万里路,也不会累的啊。”   抱鸡娘娘便什么也不想,闭着眼睛,抱紧了他的脖颈。   ①海南岛 第40章   抱鸡娘娘去浮屠祠提了一坛骨灰。   没见着阿春,她在佛堂中提着灯笼绕了一圈,果然发现她蜷缩在未完成的大佛肚子里睡觉。白白胖胖的一团,宁静安详,看起来就像佛孕育的一个胎儿。或许是因为没有阳魃在身边,浮屠祠的佛气又太稀薄,她需要在佛身中睡眠,以修复自己损耗的肉身。   呵,那李柔风日后可怎么办呢?爱干净的,挑剔的,因为怕吵而宁可不睡觉的李柔风,总不能让他也缩在佛肚子里睡觉吧。   抱鸡娘娘一路走一路发愁。   回到宅院,厅前庭中灯烛高烧,照得地面亮光光的。小丁宝拿了小刷子和湿布巾,正和李柔风合力,将石础一侧的几块铺地残碑擦洗干净,小黄狗蹲在一旁,不停地摇着尾巴。   抱鸡娘娘将骨灰坛递过去,李柔风将齑粉均匀地倒在残碑上,用软刷抹匀,然后再用蒲扇把多余的骨灰扇走。   大片绿莹莹的字迹呈现在他眼前,对面并排蹲着的四个小鬼被扇起来的骨灰糊了一脸。   四个小鬼齐刷刷地说:“真讨厌。”   抱鸡娘娘问:“这上面有记载城关石牢的事情?”   李柔风细细地看石碑上残损严重的字迹,看到不清楚处,便以手指一点点去触摸。“上一次看得比较潦草,但我记得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许和石牢有关。”   抱鸡娘娘对小丁宝说:“小丁宝,今夜我们走后,你就去浮屠祠找阿春姐姐避一避,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很危险。”   小丁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大郎君它们怎么办?”   抱鸡娘娘道:“任你处置。”   小丁宝忽的眼圈一红,“娘娘和柔风哥哥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娘娘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会死吗?”   抱鸡娘娘摸了摸小丁宝毛茸茸的小脑瓜,没有说话,举着灯去照残碑上的刻字。刻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不想娘娘死,也不想柔风哥哥死。”小孩子说话没有忌讳,他低了头,掰自己的脚趾头,黯黯道:“我还以为我有新家了。”   李柔风忽的抬头道:“一定会回来的,你别信她。”他对小丁宝说,“你藏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小丁宝望着李柔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噔噔噔跑到李柔风身边,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和他的耳朵,悄声道:“三郎哥哥,我信你,你要保护好娘娘。”   李柔风道:“好。”   小丁宝开心地跑回房间去收拾他的小包裹。   抱鸡娘娘拎着灯笼,直起腰身,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私心话儿,不是你儿子,胜似你儿子。”   李柔风低着头继续分辨残碑上的字,抿着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抱鸡娘娘责怪道:“笑什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柔风道:“娘娘,‘死生亦大矣’。”   《兰亭集序》一篇,在抱鸡娘娘心中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这五个字,他分明就是用的十年前他在兰溪边念的那个腔调,她一听便有些发痴。   她想,他是在揶揄她呢,还是在拿她取笑呢,还是在调戏她呢?他把“永和九年”的砖嵌进去,只怕整个院子里的砖都被他看过了,她那点心思在他心中早已昭然若揭,她似被在他面前剥了个干净,羞怒难抑。她生气,却又生不出气来,他同她说这句话的腔调和神情,自有天然一段风流,让她牙痒痒,让她心痒痒,让她肠子痒痒没法挠。他目光盯着残碑,头也没抬,分明又是极认真的,他似经意,又似不经意,总之就是让她又恨,却又狠不下心。   她到底明白了萧焉为何爱他。他心中有种静谧,大事来了他和所有人一样急,可事情真来了,他竟是倜傥的,莫可摧折的。   李柔风,李柔风。她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念上千遍万遍,赤着脚在院子里走上千遍万遍,只觉得这是兰溪边的一段孽缘,她终究须得认了,死生爱恨,浃髓沦肌,她须得认了。她盘腿坐回残碑边上,扁着嗓子道:“我一个字也不识得,你与我念念碑上写了什么。”   李柔风道:“娘娘,你有没有想过,建康城又叫石头城,最初建城的石头都是从何处来的?”   抱鸡娘娘愣了一下,道:“从未想过。”她问,“你知道么?”   李柔风道:“我亦不知。”   抱鸡娘娘被噎了一下,正要骂他,却闻他道:“这种事情,我若不知,恐怕也没几个人知晓。”   抱鸡娘娘笼着双手,扯着嘴角刻薄冷嘲:“你尽懂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柔风一抬眼,那湛湛火焰蹭蹭上蹿,好似浮光跃金。   他心中触动,想去碰碰她,却不想与她分享这火焰的秘密。他敛了眉眼,道:“这座古碑上记载,建康城外,有一座地下硐天,初时建城,石料全从其中采来。我看碑文中描述的硐天位置,和城关石牢所去不远。”   抱鸡娘娘细眉一凛,“你的意思是……通过采石硐天,从地下救人?”   李柔风点点头,“从城关石牢中直接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辟蹊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抱鸡娘娘道:“从采石硐天挖地道过去么?我看那水牢四周全是巨石,要凿开石头,哪里来得及?”   李柔风道:“娘娘,我们在水牢中听到的那种声音,哪里是什么阴世的声音?阴世的声音,不是这个样子。”他笃定道,“那是采石硐天中的风声水声。”   抱鸡娘娘依然记得,把他从鬼市带回来的第一天清晨,他告诉她,无需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尸臭,因为半个时辰后会起东南风,赶在冯时回来之前把尸气吹散。   他生性惫懒,无意仕途,却喜欢钻研这些东西。   李柔风道:“娘娘,你可记得杨燈说,水牢中的水,每至辰时退去,戌时涨回?我当时在水底探过,水牢底下有水道与外界相通,倘若从硐天下到地底,或许能探得分明。”   抱鸡娘娘默然。半晌,她慢慢道:“那水——很——深。”   李柔风道:“我是阴间人。”   抱鸡娘娘抬起细长的眉子望着他,那一瞬间,她忽然自暴自弃地想,他变成阴间人,根本不是因为她对他的执念。   而是他对萧焉的执念。 第41章   李柔风极有耐心。夜中潜回杨府小院之后,一连五天都没有轻举妄动。抱鸡娘娘都等得心浮气躁,他仍是不疾不徐,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该晒太阳便晒太阳。抱鸡娘娘夜中辗转难眠,爬起来,见李柔风用浮屠祠里带回来的骨灰泡了水,蘸着骨灰水在灰墙上写字。   他见抱鸡娘娘过来,问:“怎么起来了”   抱鸡娘娘道:“睡不着。”   他便叫抱鸡娘娘过来,把笔递给她,“我教你写字。”   抱鸡娘娘不接,气道:“萧练儿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眼看着就剩一口气了,你当真不着急么?只我一个人着急?”   练儿是萧焉的小字,抱鸡娘娘火大,便毫不恭敬地直呼他萧练儿。李柔风笑了笑,摸到她的手把笔硬塞进她手里,又帮她把五指握紧,道:“娘娘,写字静心清火,我教你。”   他说话又慢又柔,抱鸡娘娘心头像被香胰子擦了擦,软腻香滑,她无奈,在他冰凉的手中握紧了笔,嘴上却不屑道:“字谁不会写,用得着你教?”   李柔风说:“娘娘,我教你写好看的字。”   他便握着抱鸡娘娘的手指,帮她纠正拿笔的姿势,轻重缓急,结构章法,都与她细细提点。他道:“娘娘字写得好看,日后画符书咒,鬼神见着都开心些。”   抱鸡娘娘借着灯光见墙上水渍,朴拙险峻,潇洒古淡,显见从古碑碑刻中新受了不少启发,心想他在这般危难时刻,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但他不急,她心中躁动也减去许多。   他开始教她写句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抱鸡娘娘一看到这种不知所云的句子,便开始头大,只觉得字字都相似,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什么东西?”“《尚书·大禹谟》,这两句说的是人心变动不居,难以琢磨;而道心幽微深远,捉摸不定。”   舜的治国之道,抱鸡娘娘没兴趣听,写完接下来的“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八个字,只觉得头眼昏花,困意扑面而来。   李柔风听她打了个呵欠,问:“现在想睡了么?”   抱鸡娘娘点头。   李柔风扶她到床边,待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道:“不怪你想睡,我每次精神好的时候,只要翻开《尚书》,一转眼就能睡着。”   抱鸡娘娘躺在床上笑出声来,他要哄她睡觉,绕这么大一圈子。她的脸靠着他凉沁沁的手,道:“三皇五帝都被你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   李柔风说:“不怕他们,我有阳魃。”   抱鸡娘娘笑得更开心了,抓着他的手道:“李柔风,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李柔风的手背贴贴她温暖细柔的脸颊,温声道:“不闹了,睡吧。”   他靠坐在床头,一直陪到阳魃完全入睡,那簇火苗好似燕草碧丝,细细摇曳。他望着依然漆黑一片的阴间世,缓缓长叹一声,眉头紧皱。   “咕咕——咕咕咕——”   四更天,窗外忽的又响起夜鸮的低鸣。   李柔风走到窗边,抬臂将那只灰白色的大鸟引下来。夜鸮腿上仍有一枚蜡丸,捻开来,见其中布帛上写:   ——已寻得采石硐天,三郎真乃神人也。如三郎所言,只派出一二精兵去寻,未敢打草惊蛇。   李柔风凝眉静思,须臾,拿出备好的布帛和骨灰朱砂,写道:探明水路,预备接应,择日救人,务求一举成事。   绑回夜鸮腿上,扬手将这猛禽送入夜空。   这些时日,杨燈命人超度了维摩的亡魂之后,便频繁来小院看抱鸡娘娘和李柔风二人。他向吴王上书称身体已经彻底康复,请求恢复职权,吴王委婉拒绝,称他年来奔波劳苦,当再休养些时日。   与此同时,却有御史上书弹劾杨燈及其旧部,称杨燈日前在城中屠杀残余澂匪,虽然有功,却是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调用旧部,而他的那些旧部,不见兵符而任他差遣,这是置人主于何地?   又有御史上书弹劾,称杨燈暴虐残忍,有损吴王明君之名。   吴王重重斥责了这些御史。然而朝中暗流汹涌,种种侧目,剑拔弩张的警觉,皆是针对杨燈。   杨燈闭门不出,闲来便到小院观察阳魃和阴间人,把他们当新鲜物儿看。抱鸡娘娘甚是厌恶杨燈这种目光,但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回答“阴间人能不吃东西吗?”“阴间人是否需要呼吸?”“阴间人尸变有多厉害?”“没有阳魃阴间人能撑多久?”之类的问题。陪了杨燈两天,抱鸡娘娘便称病在白日里睡觉,让李柔风自己去应付杨燈。李柔风在应对大人物这种事情上,到底比她聪明许多。   夜中,夜鸮仍然频频飞来。李柔风并不避着抱鸡娘娘,一来二去,抱鸡娘娘也看惯了那只眼珠子大、眼仁儿小,面目凶恶的大鸟。   有天晚上李柔风在夜鸮腿上绑好了布帛,抱鸡娘娘围了只老鼠,拍晕了放在李柔风右手里让他喂给夜鸮吃,李柔风摸了摸手中那还带着温的软物儿,当即惊得把右手的老鼠和左手的夜鸮一并摔在了地上,整个人悚得直跳三尺远,看呆了抱鸡娘娘。   夜鸮毛厚,拍拍翅膀跳起来,抓着老鼠便飞走了。   李柔风破天荒地一整夜没有和抱鸡娘娘说话,抱鸡娘娘颇为抱歉。   又过一两日,杨燈秘密向吴王进言,恳请尽快杀死萧焉,同时整肃大军,准备讨伐日薄西山的大魏。   吴王命杨燈去往大慈恩寺,参加四部无遮大会,聆听佛音,修身养性。   杨燈回到府中,一刀斩断了府中那棵百年的歪脖子老树。   次日,杨燈赴大慈恩寺。当日日暮时分,抱鸡娘娘和李柔风翻出杨府,疾行至一条隐蔽巷子,只见其中有一黑一白两匹健壮大马,其中一匹见着抱鸡娘娘便举蹄扬鬃,正是她的那匹大黑马。   马上有衣物、干粮、地图、照身帖等物,抱鸡娘娘和李柔风简单换装易容,拿着伪造的照身帖,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一前一后出了建康城。   采石硐天的入口,便在那愁云惨淡天低树,雾霭沉沉失来路的苍茫旷野上。   最后一线暮光在浓云中隐去,夜色降临,李柔风眼前骤然现出大片闪烁着磷光的荒野,古老的鬼魂纷纷从地底爬上来,拎着石镐,在这无尽的荒野上游荡。 第42章   倘若能够叩问鬼魂,鬼魂定会说道,吾王孙仲谋,建石头城,我等采石为生,不知硐外岁月。   抱鸡娘娘同李柔风顺着绳索下到硐底,火把点起来时,庞大硐府撞入眼帘,她眼睛转过周遭,都觉得看不过来。   她想这是神仙洞府吗?是阴曹地府吗?三界六道,竟有如此一个地盘,大得让人吃惊,奇崛得让人吃惊。   宇宙洪荒之力无边无垠,山崩地裂,鬼斧神工,造出神秀江山,但这采石硐天,削壁成廊,飞石成虹,恢弘世界里,一斧一刀,俱是人力所为。   这倒斗般的巨硐,上方入口小而下方大,石壁斜倾,斧凿痕迹分明,线条流畅。三百年来,水顺着石壁流下,形成数十丈长的深浅不一的青绿水痕,好似地底高扬的风幡。   支撑着整座硐天的是一根又一根巨大的鱼尾形石柱,碎石整齐地垒在壁角,地底下有大火燎烧过的痕迹。   抱鸡娘娘想,这采石硐天全盛之时,里面有多少石匠?这一片大火烧去的,又是什么呢?   李柔风知晓。   整片荒野,只剩下一座空壳,来自地狱的风,从一洞紧连一洞,一洞密套一洞的硐腔中穿过,将成百上千因为采石而死去的石匠的骨灰,吹散到每一寸石壁的表面。   真亮啊。   自从他服毒失明之后,除了那团火焰,便没有再见过如此明亮的世界。水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水流,好似淡绿色的熔岩一般,在地面上缓缓流淌,绿莹莹的水面之下,浓稠的阴气像虬结在一起的万千蚰蜒,又像漆黑的巨兽,缓慢而瘆人地蠕动。   “公子,”随同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一同下来的卫士唤道,他不识得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但知道这二人是“身怀异能”,能够帮助他们从城关石牢中救出澂王萧焉的人。“我已经查探过,地底虽然水路分汊众多,但都是人为凿出来的水道,天然河流,仅此一条。”   李柔风点点头,脱去衣衫。抱鸡娘娘把灌满空气的羊皮囊递给他,在皮囊底下拴了块石头。   她说:“李柔风——”   李柔风看不见她那如点漆一般的双眸,那火焰却如灞桥柳一般低垂飘摇,散出来的火烬,好似金色风雪。   抱鸡娘娘又干巴巴地说:“没什么,你去吧。”   李柔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强忍住对水中森森阴气的心悸,纵身跳了下去。冰寒阴气侵入四肢百骸的时候,他听见她自我诅咒般地说: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   水面上很快失去了最后一丝涟漪。   硐中泼天寂静,只闻变幻莫测的风声水声,像哨子,像潮音,像地动前的鼓荡。   那卫士问道:“女郎,他真能把澂王殿下救出来么?”   抱鸡娘娘扁平干燥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为自己的笃定吃惊,这笃定,便似他当日说,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她忽然发现,李柔风原来是真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的,就像她现在顽强地相信他一定能把萧焉救出来一样。   而她过去,除了神灵,什么都不信。   李柔风在地底河道潜行,什么都看不见,他便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充满空气的羊皮囊让他的逆行变得艰难,但他并不会放弃。   愈往前愈是彻骨的阴寒,让他这个阴间人骨头疼。但他知道他找对了方向,水牢底下沉淀着无数被超度的亡魂所留下的怨念,怨念像密布的棘刺,会刺穿他这具阴身。   他忍住痛——只要忍住就行。他告诉自己,这就像小时候得了风寒一样,忍上七日,至多喝一剂苦药,都会过去的。他冰凉的汗水消融在水里。   终于触到了萧焉的身体。他已经精疲力竭,靠在萧焉背上喘息。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身体和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被损耗,却恢复不回来。   “柔风。”萧焉极低声地梦呓,却忽的在身上被按上一只冰凉的手掌时蓦地惊醒过来,喃喃道:“我的柔风?”   感觉到一个头颅疲惫地靠上他的后腰,萧焉仰起头,打自懂事起就不再有过的泪水缓缓地冲刷过已经生出青苔的脸庞。   他望着头顶上因为光线暗淡而模糊不清的石壁,倘若他目光中的蚀骨的仇恨能化作铁锥的话,那十八层坚不可摧的石层,早已被他凿成齑粉。   后腰上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又真切,十个月,在人的一生中似乎不过短短一瞬,他曾与李柔风相伴十年,那一个个的十个月,都好似飞梭,好似白驹过隙,他从不曾想过要细细地留恋,因为他已经看着他的柔风从榻上醉酒的少年长成芝兰玉树般的成年,并将伴他度过据说有八十六年的漫长一生。他总归是要比柔风大上六岁的,他过去总觉得,他会死在柔风的前面。   但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只是因为他一时的轻信,一时的懈于防备,他失去了那么多人,也包括柔风。   柔风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拿出此前备好的钥匙为他打开手腕上的铁锁时,萧焉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丁点儿都没变,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变化了。   他将永远都是他见他最后一面时候的样子,永远不会再变。   他竟是个阴间人了么?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一具阴尸了么?   可他还会动啊,他分明就是原来那个活生生的样子,一丁点变化都没有。   他没办法去相信。铁索松开时李柔风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坠入水中时发出声响,惊动狱卒。   萧焉让自己沉入水中,终得自由的感觉让他浑身的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他用双手抹干净脸,忽的浮出水面,将李柔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按得那么紧,像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去。   “柔风,我只有你了。”他极喑沉的声音说,像是在铁水中淬炼过般的沉重。   “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萧焉一字一顿地说,清晰无比,狠厉无比,决绝无比:   “我不管你是阴间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第43章   阴间人给了李柔风双倍的时间。   他过去本就是怠惰缓慢的性子,如今愈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供他做些事情。   漫漫长夜,十个月,三百个漫漫长夜,夜深人寂,听着鬼魂的喁喁声音,他想了足够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够多的事情。   他初时极其憎恶自己的身体,它会腐朽,他何其干净雅致的一个人,竟要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身体腐朽,皮肤的溃烂,脓液的恶臭,蛆虫的咀食,蚀骨的疼痛……五蕴六尘,无一不在让他知晓,他在腐朽。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便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具随时都会腐朽的身体。   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会腐朽。上天只是通过这一具速朽的身体,来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   在过去那些漫漫长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这一具阴身给萧焉,让他死而复生。他反复地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换做萧焉的魂魄进来的情景。两个灵魂此间必然会相遇一次,那将是他们最后的相逢。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觉得那一刹一定非常的好,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候那样的好。   灵魂是轻盈的,美妙的,没有肉身那样的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汇,从此他便得到彻底的解脱,而萧焉亦能有机会得偿夙愿。   他想了无数次,已经无比地肯定这就是他与萧焉最终的结局。   然而一切都彻底变化于冯时说出“萧焉在城”那四个字之时。   仿佛河海倒倾,时光倒流,他须得重新计划来过。他如何让自己去面对萧焉呢,让自己这样一个人,一具身躯。   他将自己淹没在温池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连呼吸也不用。这一切仿佛都注定了今日他潜过漫长的地下河,来到石牢底层救出萧焉。   这就像他会遇到抱鸡娘娘,遇见那座以残碑铺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缘,万万果报,都注定他会是救出萧焉、让萧焉还世间以太平的那一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他会是萧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是萧焉的舟楫,却不是萧焉的彼岸。   冥冥之中,从他决定将自己的阴身给予萧焉的时候,他就弃绝了之前那个李柔风,他弃绝了自己,也就是弃绝了萧焉。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他异常的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爱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他说:“柔风,我只有你了。”柔风,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一句。   他茫然地任萧焉将他紧紧抱住,熟悉的怀抱和身体让他一瞬间误以为还是十个月前的旧时光,他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无尽的安逸与恩宠可供消遣。   他依然……他以为,他知道这只是他那一瞬间的以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鸡娘娘画就的符咒,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得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抱鸡娘娘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离开水体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抱鸡娘娘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抱鸡娘娘看到,站在抱鸡娘娘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沉沉的声音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和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都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讯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他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抱鸡娘娘:“你叫张翠娥?”   抱鸡娘娘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么?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抱鸡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黯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她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却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   抱鸡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鸡娘娘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让他们上来。   是自己人。   卫士先行爬了上去。绳索抖动,上方又有人喊:“请殿下上来!”   萧焉拽住了绳索,忽的绳索上方又伸过来一只手,李柔风低声道:“殿下,我先上吧。”抱鸡娘娘在一旁没有说话。   萧焉皱了下眉,松开了手。李柔风正要向上,忽的绳索一松,整个儿垂坠下来。   头顶上卫士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似的,令人心悸。“杨燈!……殿下……快……走!……”   “轰”的一声,一团黑影砸向硐底地面。卫士圆圆的眼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汹涌地蔓延开去。   脑海中一瞬间的空白,每个人。   萧焉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抱鸡娘娘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风!这里!”   李柔风飞快地背起萧焉,抱鸡娘娘拔出地上卫士的袖箭,两人一同向硐天深处跑去。   “往风口方向!”李柔风向抱鸡娘娘喊。抱鸡娘娘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边的两个包裹,晃晃荡荡地背在了身上。   身后,杨燈的亲卫如夜中的雨点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穷追而去。   跑向风口的方向,大风愈来愈烈,抱鸡娘娘身材瘦小,背后的两个大包裹好似两个巨大的驼峰,又似张满的船帆,让她逆风跑得极为艰难。她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风刮灭了,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惊叫一声:“李柔风!”   冰冷的手伸过来,抓到了她的胳膊。仓促中两人的手掌一阵变换位置,最终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风单手反扣着萧焉,虽然有阳魃在侧,跑起来却也吃力。他低声道:“殿下,抓紧我些。”   萧焉被长期吊着的双臂无力,却也咬牙紧紧攀住了他的肩颈。   身后追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支箭冷飕飕地从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之间掠过,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后面有人喊道:“蠢货!射那个被背着的人,另外两个留着命!”   “干你娘!”抱鸡娘娘忽然暴躁地骂了一声,把两个包裹扔给李柔风,“你们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缠了虎口,双双紧紧握住刀柄,隐身于凸出的石壁边,将最快追过来的小个子兵一刀斩作两段。   风极大,杨燈亲卫手中的火炬也在一个一个地被灭掉。亲卫在明,抱鸡娘娘在暗,借着地势之优她连杀三人,然而亲卫很快发现了蹊跷,放缓了脚步,朝着抱鸡娘娘的方向挪过来。   抱鸡娘娘手心渗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撞入一个冰冷的怀中。   他摸索着拿住抱鸡娘娘手中的柴刀,道:“我来。”   抱鸡娘娘压低声音道:“你看得到吗!”   他道:“我听。”   抱鸡娘娘依然僵持,“你会尸变。”   “我不会。”   抱鸡娘娘紧抿着唇。   李柔风道:“我伤了,你就把我医好。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抱鸡娘娘松开了手。   她面对着他,慢慢后退。   微弱的光线中,他身形文秀,拂拭金石的手指,却紧紧拿住了那一把刀。 第44章   ——你经常杀人?   ——杀人如麻。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柔风耳边时常会响起抱鸡娘娘扁扁的、干燥的木柴被折断一样的声音。   他初时觉得极难听,可听的久了,便慢慢习惯了。他知道这是千万人中的独一份,千万个美人笑,只有一个抱鸡娘娘。   他记得她就大笑过一次,他用《尚书》哄她睡觉的那一次。她难得笑那么大声,比平时说话更难听。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好听,一下子笑出声之后,便立即收了嗓子,捂着嘴细细地笑,笑声中还有一种情窦初开的羞涩,她自己定是不知的,她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他听不见她放声的笑,忽然有些失落,便又逗她一下,她果然又笑了起来。   他见那金色火苗跳如云雀,他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嗓子变了,人也变了,变成了如此一个古里怪气的抱鸡娘娘。   ——杀人如麻。   她定不是生来便如此的吧。   李柔风握紧了刀,他想,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他怎会做不到。   抱鸡娘娘摸着墙跑到前一个硐室,里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萧焉,你在哪里?”   黑暗中沉着的声音应道:“这里。”   抱鸡娘娘循声摸到他身边,险些被他绊了一下,萧焉没作声。抱鸡娘娘摸到自己的那个包裹,从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无数相连的硐室在地底形成巨大的空腔,狂风在其中寻到了自己的通道,把这座采石硐天变成了自己的乐器。抱鸡娘娘又回身向那亮光处跑去,狂风吹得她单薄身躯不断趔趄。她在大风中抖开了布袋——她如今已经习惯了随身带一些骨灰,这样李柔风便能看到。   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瞬间便在阴间人的眼睛中现了形,李柔风双眸一亮,引着那些士兵向后退去。狂风仍在不断吹灭士兵手中的火把,士兵开始恐慌。“留几个人,避风护火!”几名还亮着火把的兵迅速向两边散去。抱鸡娘娘朝着定下来的亮光,射出袖箭。   “他们有箭!”“不管了!放箭!全部射死!”   飞蝗一般的箭矢中,抱鸡娘娘紧伏于地面,闪烁火光中,李柔风身中数箭,但他不会倒下。抱鸡娘娘咬牙,打了两个滚,向那仅余的两片光亮出再射袖箭。   火光坠地,一闪而灭。整座地下硐天,再也没了光明。   “李柔风,他们看不见了!杀了他们!”   这时便是属于阴间人的世界,绿莹莹的头颅在削铁如泥的柴刀下滚落,腥热的血变成比地下水更浓稠的熔岩,在地面流淌。铁匠道士那里的五贯钱花得值得,刺穿心脏,从刀锋上传来密实而坚韧的感觉,刀过若流莺花底滑,毫不滞涩。   惊慌失措的士兵胡乱举起刀剑,砍下去的却是自己人。他们手指颤抖着擦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却一瞬间湮灭在狂风里。   这是阴间人的修罗场。盲目的士兵好似无头的苍蝇,逃不走,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即便蜷缩在硐室角落里都逃不过阴间人的眼睛。   阴间人在这一刻没了怜悯之心,这些人所有人手上都沾着他父兄的鲜血,沾着他曾经所爱过的人的鲜血。   他不再是那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李柔风,不再是那个以虚灵情致吟诵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澂州李氏三子冰。   他是一个阴间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应乱世而生,又要毁灭这乱世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和萧焉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是不停传来利刃刺穿身体的钝闷之声,死神迫近时绝望而痛苦的呻——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这场仿佛无休止的屠杀在不断向抱鸡娘娘和萧焉逼近。抱鸡娘娘一个翻身,抓起两个包裹挎在萧焉肩膀上,扯起他道:“我们得走。”   她生得实在瘦弱,萧焉和李柔风差不多高,更结实些,便是在水牢里被囚了十个月,抱鸡娘娘仍觉得他比李柔风要沉重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焉的双臂,使出吃奶的劲儿,半背半拖地带着他往前走。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萧焉忽的道:“小丫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抱鸡娘娘足下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咬着牙关道:“澂王殿下的记性,着实比那死人好多了。”   萧焉道:“他如此信任你,想必还不知道你是谁罢?”   抱鸡娘娘冷冷道:“你少说两句,能多活几天。”   萧焉问:“你喜欢他?”   抱鸡娘娘哳哑着嗓子道:“萧练儿,你再多说一句话,我把你扔到水里去!告知他你失足落水,魂归西天,他也不过是坐在水边大哭一场,又能奈何。”   萧焉怒道:“好你个泼妇,竟敢威胁孤!”   抱鸡娘娘便把他掼到地上,踹上两脚:“威胁你算什么!我还敢踹你!你有种你找李柔风告状去啊!你去啊!”   萧焉四肢无力,反抗不得,当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片漆黑,甚至都瞪都瞪不了她,一时之间,只能紧咬牙关,被她提了后心衣衫,在地上拖着走。   半个时辰之后,李柔风才满身血气地追过来。“那边出口已经被封死。”他道,“须得另觅出口。”   硐室中一时陷入岑寂。   良久,抱鸡娘娘问:“那些前来接应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他们的魂魄。”   萧焉没有说话,抱鸡娘娘和李柔风都沉默了。   并不是没有想过杨燈会有所察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倘若杨燈毫无察觉,那便辱没了他“雷神将军”的称号。   抱鸡娘娘现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萧焉时,说到了“维摩”,那其实是一句口误,说出来后,她冷汗涔涔,而杨燈却毫无反应。   杨燈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察觉了她与李柔风私下有所图谋,只是静观其变。恐怕杨燈带他们两个下水牢见萧焉,也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引出澂王隐藏着的更大势力。   但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就算知道杨燈已经虎视眈眈,他们能不救萧焉吗?   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救出萧焉,已经死了多少人。没有人去问值得不值得,担得住人心的就萧焉一个,所有人,都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所以杨燈狼伺在侧又如何,如萧焉所说,生途还是末路,走过了,才知晓。   抱鸡娘娘起身,道:“走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日的口粮,省着些吃,倘是能在七日内找到别的出路,我们或许还有救。”   她冷生生道:“李柔风,粮食不够,你就别吃了。”   三个人没有停留,李柔风背起萧焉,抱鸡娘娘背着包裹,立即启程。   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无数,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极其迷乱。萧焉过去行军,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见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指引着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记住方向,只要沿着右手边石壁前行,便不会走重复的路。   这一条漫漫长路,仿佛完全没有尽头。硐中阴寒之气极重,怪声不绝,仿佛四处都魑魅魍魉潜伏。抱鸡娘娘和萧焉之前针锋相对过那么一次,此时势同水火,便是不言语,李柔风也能觉出二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冲突,相看两生厌,甚至有着剑拔弩张的紧张。   于是一路上,三人之间无话可说,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寂,几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人通过李柔风是否能够视物来辨别时间。每日阴世与阳世两度相交之际,抱鸡娘娘会给萧焉一个冷馒头。   走到第三日尽头,除了李柔风,抱鸡娘娘和萧焉都已经虚弱了很多。为了尽快找到出口,抱鸡娘娘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紧随着李柔风行走。李柔风感觉她的脚程变慢了许多,问她还能坚持么,抱鸡娘娘斥他别废话,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着的机会。她还让他不要同她说话,他有阳魃在身边,体力不会削弱,她却是说一句少一句。李柔风心知她在硬扛,可是这般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挽了她走。   中间偶尔会在石硐中寻到火把,几人舍不得用,只留下来在抱鸡娘娘和萧焉睡觉时点燃取暖。萧焉身体本就虚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他枕在李柔风腿上沉睡,李柔风把外衫披在他身上。   李柔风看见那一团火,却蜷在火把的对面,离他远远的。他心头涩然,低声唤她过来,却闻抱鸡娘娘半梦半醒疲惫不堪地呢喃道: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李柔风眼前有一些模糊,可是嘴角却微颤着翘了起来。   第五日尽头,萧焉已经虚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嗯”上一声,告知李柔风他还能坚持。抱鸡娘娘把四分之一个硬梆梆的冷馒头递给李柔风,李柔风把馒头掰碎,泡了水喂给萧焉吃。   抱鸡娘娘明显走不动了,李柔风几乎是半抱着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减缓。她去方便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没走过三五个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辗转难眠,又起身扶墙,艰难走开。李柔风喊住她:“你去哪儿?”   她的声音已经不大发得出来,她说:“我去尿尿。”   李柔风道:“你没喝那么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么……”   到第六日昼夜相交之际,抱鸡娘娘支撑不住睡去,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也未能醒来。李柔风见她身上火焰已经微弱如烛,不由得心急如焚,抱着她连呼“娘娘!”可她怎么也没有反应。他又去摇萧焉,萧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风咬着牙关,摸着抱鸡娘娘的裙角,扯下一根纱线来。他得继续去走,他感觉风势已经变化了,硐穴中的轰鸣声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一样,极有可能出口就在不远处。他得去找,他得快快地去找,两个他已经无法放下的人的生命,都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他的手中。黑夜之中,硐里阴气厚重,他腐朽得会慢很多。阳魃已经走不动路,他只剩下这一夜的希望。   李柔风离开后,抱鸡娘娘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又是地下河涨水的时间,汹涌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过。火把还亮着,是这寒冷地硐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上属于阳魃的热都已经流失殆尽了。   细瘦的手指颤抖着——到底还在动。她瞅着躺倒在一旁的萧焉,低头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腰上的小布包。里面的银甲依然雪亮,她留恋地看了两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萧焉身边,艰难地拔开小瓶上的软木塞,一股甜腻的蜜香在空气中洋溢开来。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开在瓶子上的目光,捏开萧焉的嘴,把这满满一瓶蜜水灌进了萧焉口中。   软木塞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蜜糖舔干净,又把瓶口处残余的蜜汁贪婪地吮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气,便用这力气狠狠地去掐萧焉的人中,“萧练儿……你……给我醒来!”   掐了许久,萧焉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火光闪动,他盯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   他听见她说:   “萧练儿,我要走啦。你出去后,要给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会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会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让他一直一直活着,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吗?”   她说完,便放开萧焉,瘫在一边大口喘气。裙子上的丝线仍然在不断被拉开,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萧焉手里。她朝着地下河慢慢移动。   忽的脚腕一紧,她听见萧焉微弱的声音道:“你去哪里?”   抱鸡娘娘说:“你就告诉他,说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来了。”   她用力一挣,便挣开了萧焉无力的手。她扑向汹涌的地下河,隐约听见萧焉在她身后说:   “馒头……馒头……你一点都没吃是不是……你别……”   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第45章   李柔风看到了荒野上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他极目所望,俱是庞大的、令人心悸的漩涡,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置身于荒野之上还是滔天海啸之中,他惊恐地跪下来,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样令人恐惧的世界。   荒野上的风,和采石硐天中的风不一样,采石硐天中的风是被束缚的野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风,是恣肆的汪洋,磅礴而流溢。   这就是自由了。   李柔风紧紧地攥着手中细细的丝线,摸着右手边比他手心还要冰冷的石壁,将丝线缠绕在了一块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抱鸡娘娘不穿绫罗绸缎,她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说比较凉快。这样的布料抽出来的丝线,又细又韧,不易断折,像她的人一样。   李柔风循着丝线的来路往回走去,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轻快过。他知道外面还有危险在等着他们,但这一关就要过去了。自从成为阴间人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一重苦难紧接着一重苦难,仿佛永无终止,每每暂时得以喘息,那也只是为下一重苦难积蓄一点力量。抱鸡娘娘很适应这样的日子,而他竟是一直在向她学习。   他开始看到一点点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诺不会空口无凭,他许诺给一个姑娘一点不一样的人生,他会做到的。他开始是大步快走,随即很快奔跑起来。萧焉会活着,抱鸡娘娘也会活着。他不会辜负他们,一个也不辜负。   他顺着丝线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萧焉的手中,他心中一惊,四面环顾,竟没见着那簇火苗的踪影。他感到萧焉的手指一动,忙将萧焉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他道:“殿下,你醒了。”萧焉能醒过来,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   萧焉张口,他闻到蜜香,萧焉道:“蜜……”李柔风摸着他的手指,感觉指向地面的某个位置,他顺着萧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个蜜瓶子。他想起来这是那次抱鸡娘娘生病,他给她用来喝药后甜口的蜜水。攥着这个刚打开的蜜瓶子,他心中忽的笼罩上一片阴翳。   李柔风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尚有一丝侥幸,他问萧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萧焉摇不动头颅,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动手指,“河……”   李柔风这时才惊觉地下河河水的奔涌声就在耳边,萧焉已经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许多尘土,是爬过来的。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一颗心沉入谷底。他过去不觉得自己没有温度,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灵魂出窍般地呆了会,忽的起身,捡起地上包裹,把萧焉背了起来。   萧焉“啊”了一声,有几分怒气,虽是气息发出的声音,李柔风却听出了责备。萧焉说:“救她。”   李柔风沿着丝线往外走。他很确切地说:“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风紧抿了唇,没有再说话。他双手把萧焉托得很扎实,每一步也都踩得扎实。萧焉感觉这是一个他过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风,过去的李柔风,天性懒散,优游容与,并不似这般有过担当。这种担当让萧焉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一种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惧。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来。他想李柔风选择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踏出硐口,苍茫大风迎面袭来,外面是莽莽荒野,辽阔无边。李柔风从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号焰火,此前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应分队遭遇不测,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焰火冲向天空,不多时,旌旗摇动,荒野上现出一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驰来。马蹄声滚过苍莽大地,萧焉双耳一耸,微闭的双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敌军——”   萧焉的判断没有错误,那支骑兵瞬间已至眼前,抖擞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开出一个“杨”字。   看来杨燈是要对萧焉穷追猛打,非要将他置之死地不可。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   萧焉还能撑过今夜吗?便是退回石硐,他们又何来的希望。李柔风心中一片荒凉,如堕冰窟,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后退了,那便——杀吧。   正当转起这个念头,硐口前忽然飞出漫天的纸人纸马!那些纸做的骑兵踏着阴灵,呼号震天,在这夜色中竟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浩荡之势!杨燈的那支骑兵登时被逼得后退,挥舞长矛,与那些纸人纸马大战了起来。   李柔风忽的明白,在骑兵眼中,这些纸人纸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过他是阴间人,看得穿这一出障眼法。   他们的第二支援兵,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军队。他不知晓,杨燈更不知晓。   “李三公子,你与澂王,随我走。”   李柔风头颅一侧,他听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双宽大袍袖在荒野狂风中猎猎作响,鼓胀如大帆。   纸人纸马与杨燈骑兵厮杀得惊天动地,通明先生向萧焉深深一礼,朗声道:“山人阳隐通明,数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山人其实算得清楚,这萧氏,是澂王一支的萧氏,而非吴王一支的萧氏。山人愿效劳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图霸业。”   萧焉吃力地扬了扬头,“好。”   李柔风默然,将萧焉放下,扶他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见李柔风只是将萧焉送与他的模样,抬双袖道:“李三公子,我这‘袖里乾坤’的法术,可容二人,难道你不打算与我们同行么?”   李柔风摇了摇头。   萧焉的手指忽的攥住了李柔风,他张口,却说不出来话。通明先生二指点上萧焉腕上经络,一股精沛真气送过去,萧焉道:“她难活了。”   李柔风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会化骨。她让我为你造佛寺,佛气充溢,你便能不朽。”   萧焉看不到,也听不到,李柔风此刻心中,忽的“哗啦”一声,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还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的全都明白了。   她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还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手上力道一泄,萧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这时,纸人纸马渐渐开始化作灰烟,通明先生厉声道:“李三公子!我那法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择!”   李柔风忽的后退三步,屈膝对着萧焉长跪在地,深深稽首。   萧焉双目中迸出血丝,嗓音又硬又哑,恨不可抑——   “李柔风!”   李柔风额头点在手背,伏地不起。他哑声低泣:“殿下,非是殿下负臣,是臣负殿下。”   萧焉仰首闭目,牙齿紧紧一咬。通明先生右手袍袖一挥,萧焉整个人便不见了踪迹。再一抖左手,一个几乎与萧焉一模一样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仙风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隐遁而去。   李柔风慢慢爬起来,在那些纸人纸马灰飞烟灭之前,再次钻进了采石硐天。 第46章   接应萧焉的旧部想得很周到,放在大马上的包裹里有馒头,为的是防备李柔风去水牢救人的时间太长,卫士和抱鸡娘娘在硐中等得饥饿。等到萧焉出来,也可以临时充饥。   李柔风知道包裹里有馒头,但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萧焉对抱鸡娘娘有着一种强烈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来自于对他的占有欲吗,他感觉并不是,萧焉素来也不是这样囿于情爱的人。这种不信任源于何处,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信抱鸡娘娘。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更加相信的是,抱鸡娘娘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了化骨这一条路。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抱鸡娘娘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他信抱鸡娘娘。   又回到硐中,摸到那条裙子,他手都在颤抖。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了,她怎么会跳河呢?她怎么会——傻到去跳河呢?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她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她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于是他去旁边的支硐去找,她之前去还去里面方便过,她可能只是藏在了里面,她想让他去找她。   他走到支硐中去,里面很小,闪着绿莹莹的光的地面上,还有她光光的有五个脚趾的足印。他看到她细小的、光光的脚印在墙边停下来,他却没有闻到丝毫的尿溺的气味。他看到绿莹莹的地面乱糟糟的一片,他蹲下来伸手去摸。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抱鸡娘娘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抱鸡娘娘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用。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有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寸草不生,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xī hái ér cuàn,劈开人的骨头来烧火做饭),于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的一句俗语,不过《左传》之中耸人听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抱鸡娘娘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的手指发着抖,和抱鸡娘娘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好腥好臭。粘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他当时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他竟然只是觉得她这个想法愚蠢又可爱而已。可她是真的饿啊,饿到后面不停地去挖吃的,却只是告诉他她去方便。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柔风攥着那条被抽去了一半纱线的裙子,他想起她是那个晚上独自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变得怪怪的,也是那天晚上她决定帮他去救萧焉。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她为他铺好了后路,萧焉可以为他造佛像,可以让他万世不朽,她却只是送他这一程,送到这里,她知道她撑不住了,便终于放手了。   她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可她想过吗?他有想要永生不灭吗?   地下河的奔涌的水已经有开始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了,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的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无望不择鬼神。   那一夜他在铁匠铺前被通明先生捉去,抱鸡娘娘怕他魂魄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吗?可她可以渡他一口阳气,他能帮她做什么呢?   娘娘,娘娘。   娘娘,娘娘,娘娘。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称呼,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来,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尖凝成一颗血珠。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抱鸡娘娘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一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她一定早就看破他了,她一定早就识破了他的虚伪、卑鄙,和自私,她从未相信过他的任何承诺,能够为了活命去吃青苔和虫子的她,早就知晓什么是空中楼阁,什么叫画饼充饥。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都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忽的水流直降,他重重地掉入一个深潭,潭水中盘旋了一阵,水流缓了些,却还是滔滔奔流着把他向前冲去。忽的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绿莹莹的光看不见了,连阴气都看不见了。阳气浮生了。他“啊”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扑腾挣扎,可他怎么挣扎得过滂滂之水,最终“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堵石壁上。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抱鸡娘娘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他急得要去挖自己的眼睛!给他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他之前不走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他现在就能看见!   他疯了一样地在地上摸,他像一块布,把岸边的这一大片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寸他都要去摸,生怕漏掉了一块。然而什么都没有。   连块石头都没有。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许久,他忽的就疯狂地爬起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沿着那块石壁往前摸,一直摸到对岸,他又一拱一拱地爬起来,又去拖地一样地摸。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他干呕了一下,只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那只冰凉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想他果然对她还是不够熟悉,仅仅是摸着手,他竟不敢确信是不是她,他对她太不了解,可她却凭着一丝气泽便能识出他来。   他沿着那手往上摸,他好怕摸着摸着便没有了,可他终究是摸到了头颅,摸到了细长的眼眉,摸到了纤小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唇。他像抱着小鸡仔一样把她死命地揉进怀里,就仿佛这样能给她生气似的,可他只是个阴间人啊,他又不是阳魃。他此时无比的痛恨自己只是个阴间人,他受再重的伤,阳魃都能救好他,可现在阳魃头上血糊糊地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子下,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掉了、麻木掉了,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能变成阴间人吗?她若是真的死了,他该把她怎么办呢?把她的魂魄找回来,把自己的阴身给她吗?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抱鸡娘娘没有这种想法。他想把阴身给萧焉,却不会想把阴身给她。她不需要他这具身体,她一丁点都不需要。   李柔风麻木地把抱鸡娘娘抱起来,盲目地往前走,逆着地下河的水往回走。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他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他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真轻啊。   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在他怀中,又安静又轻,像一片羽毛。那云雀般的声音还会响起来吗?“李三公子”,他想听她再叫一声,可是连她那扁扁的、枯干哳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颅向后软软地垂下去,他赶紧把她扶上来,让她靠紧在自己怀里。   他向硐外走,他想,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爱上她得慢了一些,可他迟早都会爱上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中的人,她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她等不动他了。   李柔风的眼泪落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又滚落到泥土里。他一直往前走,朝着太阳的方向。他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感觉到阳光变换了位置。   他忽的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他的指甲还是好好的。   他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是好好的。   他忽的“啊——”地大叫了一声,跪坐在了针芒一般的荒野大地上。   又哭又笑。 第47章   李柔风去刨了个蜂窝。荒野上开遍野花,他听到蜜蜂“嗡嗡嗡”地扇动翅膀采蜜的声音,便追着蜜蜂寻到了蜂巢。   他不知道蜂蜜是怎么采的,他不知道在采蜜之前,要先用烟去熏走蜂巢上的蜜蜂,他甚至都忘了拿件衣服把头包一包。   他就是生采。爬到树上,用一双肉做的手去把蜂巢剥下来。那些蜂凶狠地往他脸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蛰,甚至钻进他半湿不干的衣服里。   多疼啊,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自己肿得像头猪一样,他过去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风度翩翩?他过去虽未见得有那么惜容,但也绝不会愿意让自己难看成这副模样。   他不停地摇蜂窝,把附着在上面的蜜蜂活生生地驱走。地上蜇人后死去的蜂掉了一大片,但他更有耗下去的体力和耐心。   剩余的蜂绝望地离开了,耳边再也没有了嗡嗡声。肿胀得比泡久了水还难看的李柔风抱着蜂巢,慢慢走到抱鸡娘娘身边去。他慢慢地扒拉着蜂巢,一块儿一块儿地,像剥石榴一样地往外掰,终于摸到粘粘的、又甜又香的蜂蜜了,这蜂蜜比他在鬼市上买的蜜水还要浓稠上一百倍一千倍。他在地上采到了大片的光滑的叶子,卷成一个锥形的小筒,把蜂蜜灌进去,捏开抱鸡娘娘的嘴喂给她吃。   他一点一点地喂,他有十足的耐心。“娘娘啊,你不是说以前生病,郎中都治不好你,一个牙婆用一碗蜂蜜水把你灌活了吗?”她说的每句话,他发现他也奇迹般地记在心里,过去听的时候没什么知觉,这时候想起来,句句都烧心。   他喂了她不少蜂蜜,但也不敢喂太多,她许久没好好吃东西了,他怕她的身子一下子受不住。她依旧没能醒过来,但至少那些蜜都灌下去了。他想,她能吃下去就好,他会救活她的。他用柴刀砍了个竹筒,把剩余的蜂蜜都灌了进去。他肿肿的指头摸了摸她小小的脸颊,手指上又疼又胀的,已经没了什么知觉。他的手肿起来,几乎能把她的脸都包在掌心里。“娘娘,你这么喜欢吃蜂蜜,以后天天喂给你吃啊。”   他靠着阳光辨别方向,走回到来时的路,白马已经不见了,大黑马还忠实地等在那里。他抱着抱鸡娘娘骑上马背,他看不见路,便让大黑马自己寻路去走。马背上摇摇晃晃,抱鸡娘娘在他怀里摇摇晃晃,他想起和抱鸡娘娘相遇的第一夜,她带着他去看杨燈的死期,那会儿也是这样坐在大黑马上。只是那时候她野蛮凶残,他双手成骨,又岂能想到如今是这样的际遇。   大黑马径直带他们回了建康城。城门的守卫加派了人手,出入仍是查看照身帖。抱鸡娘娘瘦脱了相,李柔风浑身也没消肿,一群守卫盯着李柔风大声嘲笑,然后像赶猪一样嘘嘘着让他们进去。大黑马钉了马掌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滴滴哒哒,一路往老宅而去。   李柔风摸着自己的指尖,一切依旧完好无损,抱鸡娘娘依旧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在他怀中摇摇晃晃,他心中忽然觉得很静谧。   老宅的大门敞开着,大黑马一下便闯了进去。   小丁宝大叫一声:“娘娘!三郎哥哥!”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杨燈的刀锋稳稳地对准着他尚细嫩的喉咙。   “娘娘!三郎哥哥!他们要放火烧房子!我过来拦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小小孩童,岂知拿刀对着他的是谁,拿刀对着他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呵,够胆,你们竟然还敢回来。”   李柔风抱着抱鸡娘娘下马,大黑马自己慢悠悠踏回院子的一角,去蹭了蹭毛驴的头。   李柔风抱紧抱鸡娘娘,淡然道:“我们不回来,你也有办法逼着我们回来,不是么?”   杨燈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看起来很莽,其中却藏着无情的机心。“先烧这房子——”他翻过刀刃,用那后勾起来的尖锐刀尖轻轻划过小丁宝的脖子,在那将来会长出喉结的软骨处忽的用力一勾,小丁宝登时闷沉地嚎了一声,豆大的眼泪滚了出来。   “再杀这孩子——”   李柔风的心随着小丁宝的那一声嚎猛地一抽,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忽听见“汪”的一声叫——那只小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跳起来凶狠地在杨燈手上咬了一口。杨燈没料到竟会中了这只小畜生的招,目露凶光,飞起一脚踢在小黄狗的肚子上。   小黄狗惨叫一声,高高地飞了出去,撞到院中满排的栀子花树上,点点鲜血溅红了雪白的栀子花。   小丁宝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柔风静静地听着小黄狗的惨叫,听着小丁宝的哭声,轻轻道:“放过这孩子,这孩子是娘娘收养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杨燈冷冷道:“凭什么?”   “我帮你去杀人,杀你想杀的人。”   “谁是我想杀的人?”   李柔风深吸了一口气。虽看不见,但他知道这院中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士兵,杨燈身边的亲兵。   但杨燈这样问,显然已经肆无忌惮。   李柔风缓缓张口,清晰吐字,道:   “吴王,萧子安。” 第48章   吴王萧子安,此刻正在宫中,绕着一个青铜鼎踱步,身边坐着老太尉等几名朝中威望甚重的公卿,还站着好些个长袍黑髯的文士在交头接耳地商议。   “你们都算孤朝中最有学识的人了,竟然连这青铜鼎上的甲骨卜辞都认不全?”   几名文士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其中一名年长的分辩道:“殿下,从这青铜鼎上记载的时间看,当是‘盘庚迁殷’之后,卜官推算出来的两千年国运。但盘庚迁殷乃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甲骨卜辞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我们哪能全部识得?”   吴王却丝毫不理睬他的辩解,道:“既是两千年国运,岂不是正好算到咱们现在?也不用你们全部都识得,最后几个字,难道也不识得?”   几名文士一时语塞。不识得,最后算到大魏国运的一段,他们确实不识得。   “没用的东西!”吴王怫然甩袖。   两汉以来,谶纬之学十分流行。尤其是大魏衰败、群雄并起之后,屡被大魏皇帝禁止的谶纬之书忽又死而复生。通明先生所得到的图谶,便预言了大魏的改朝换代,只是那图谶提到“亡魏必萧”之后便戛然而止。   萧子安心痒痒。他毫不怀疑这“亡魏必萧”的“萧”指的就是兰陵萧氏,然而究竟是哪个“萧”呢?是他萧子安,还是那个从小就和他作对的萧练儿?他迫切地想知道。   他留着萧焉不死。他就是要过足了这个让所恨之人成为他的阶下囚的瘾。   萧焉不是厉害吗?不是从小就被族中人认为是他萧子安所难以比肩的吗?明明他才是兄长,可那萧练儿眼中对他却从来没有半分尊重。还有杀子之仇——他的那个孩儿,好端端地怎么就在他与萧练儿争权间就死了?若非萧练儿下的毒手,又还能有谁?!   所以他要留着萧焉,让萧焉尝尝眼睁睁看着身边亲友爱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滋味,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苦苦挣扎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要让他尝一尝他这种地位的人难以尝到的绝望的滋味。他自认是个好兄长,他为族弟萧焉亲手献上丰盛的筵席,全天下的种种饕餮,人世间的样样滋味,他都慷慨大方地送给族弟亲口尝一尝。   数日之前,听闻有淘金者在江中挖到了一个青铜鼎,鼎上刻的不是金文(即钟鼎文),却是更早时期的甲骨卜辞。这青铜鼎很快流传到了建康城里的士族手中,几番鉴别,确认是殷商时期的古物不错。千年前的古物固然珍贵,其上的文字,看上去竟都是谶语,说的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预言。士族不敢怠慢,立即献入宫中。   这个青铜鼎大大地吊起了吴王的胃口。从方才那些文士细细辨别出的可读的部分来看,秦朝一统天下、短命而亡,楚汉相争、霸王绝路乌江,三国争霸、南北裂国等朝代更迭的大势,无一不已应谶。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段,里面有几个紧要之字,这几个文士都不识得。   他萧子安和萧焉,到底谁才是天命之人?倘若是他,他现下就去把萧焉给杀了。一个伪称天命之人,岂不是和蜉蝣一样不值一提?倘若是萧焉,那么他就要在萧焉的眼前登上帝位,他要逆天给萧焉看!   “殿下,老臣倒是识得一人,精通六书与甲骨文字,三代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吴王扬眉,见是老太尉,问:“何人?”   老太尉道:“此人听说和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抱鸡娘娘在冯总管过世之后,新嫁的那位李三郎。”   李柔风得到传唤时,向马车中的阿春施了一礼,阿春忙站起来,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向他施礼。他拜托阿春照顾抱鸡娘娘和老宅中的小丁宝,而马车的不远处,便装紧盯着这辆马车的,是杨燈的亲兵。   李柔风知晓,虽然杨燈没有兵符,整座建康城中的军队,却都已经秣马厉兵,天戈直指吴王宫门。   城外捉拿萧焉,剿灭接应澂军,本就是杨燈的私下行动,倘若让多疑的吴王知晓,杨燈只有死路一条。   此刻,杨燈别无选择。   而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柔风知晓,他此去吴王宫中,是一条绝路,却也不是一条绝路。   他俯下身来吻了吻抱鸡娘娘颜色仍然浅淡的嘴唇:“你活着,我就活着。”   她已经昏迷十来天了。虽然脸颊和身子是一日一日地滋润了起来,火焰也健旺了许多,但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杨燈派来的大夫瞧过,说是头被撞伤,得待淤血渐化,才能醒过来。   李柔风不知道,她是不是并不想醒过来。   李柔风下车,车外有内侍为他引路。吴王王宫就是过去萧焉曾居住过的宫殿,他来过一次,但并不感兴趣。在宫门口他被细细地搜了身,除了身上衣物,什么都不许有。只不过他本来除了一袭布衣,一根发带,随身上下也并无他物。   去往宫殿的路他已经不大记得,所幸沿途都是在屋檐下,并无阳光直射。指尖虽然有微细的痛,一时半刻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耳力敏锐,道路两侧一些隐蔽的声音都随风灌入他的耳中。   竟是个俊秀小郎。听说是抱鸡娘娘从鬼市上买回来的?别瞎说,我听御史大人说这小郎擅识古物,什么旧物儿,被他一摸,准能摸出年代来,这回是太尉大人荐进来的。那这次为殿下鉴了青铜鼎,多半是要飞黄腾达了。也是——那抱鸡娘娘,死了冯时,竟又捡了个大便宜。啧,三嫁之女,给我我都嫌脏,待这小郎讨了吴王殿下欢心,要什么美人没有……   李柔风敛了眉眼,扬起头颅,淡然地跟随身边的内侍往前走。   吴王在殿内候着他,其他公卿和文士也都在。内侍出声提点,他向吴王行了大礼。吴王并不多言,示意文士出题试他。   六书与古文字形声韵义,他对答如流。问为何年纪轻轻,懂得这些,答曰家中以盗墓为生。问从何处来,答曰旧时乃江北人氏,战乱中流亡江南。又问如何与抱鸡娘娘相识,答曰于鬼市上被抱鸡娘娘所救。   他的这些话,半真半假,真伪难辨,又曾在那些漫长的夜晚里,被他演练过无数次,无需思考,天衣无缝。   终于考问到青铜鼎,这又怎么难得倒他。毕竟这鼎的模样,都是他一刀一刀在竹片上刻出;一个一个的甲骨卜辞,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斟酌,再极精微地镌刻到竹片上去的。他一遍遍地摸过竹片,确信没有毫厘的不爽;青铜鼎造出来之后,他也一寸一寸地用他那敏锐的食指摸过,确认和他设计中的一模一样。他教铁匠道士如何做旧,这种事情他过去认真学来,是为了自己辨真假,孰料如今他竟真去做赝品。   这件事情他自与范宝月见过面之后便开始在心中谋划,过去谋划那件事,只是为了在必要时接近吴王,倘若实在找不到萧焉,最后一搏,便是逼迫吴王把萧焉交出来。   他彼此还未想过要亲自手刃吴王。他觉得杀王这种事,当是王对王,当是假王之手,而他,只是需要将萧焉救出来,剩下的复仇,便都交给萧焉。   但在地底硐天中,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心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为何一定要靠萧焉去复仇呢?   是吴王,亲口下令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至亲兄长,杀了他的族人,也毁了他们的李氏族宅。   他可以做到的。   他为何还需要依赖萧焉。   他是他们澂州李氏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件事理应由他来做。他过去把自己看做什么呢?看做萧焉羽翼之下庇佑的一只雀鸟,他从未把自己看做过独立于萧焉之外的存在。他虽从不曾向萧焉下拜,甚至无视世俗礼仪与君臣之别与萧焉平起平坐,但内心底处,他没把自己当做过一个独立的人。   但他是澂州李冰啊,他几乎已经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柔风。   他摸着青铜鼎,向吴王说:“……三年之后,大魏亡,新帝定江山,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新帝?”吴王逼近一步,急迫问道,“新帝为谁?鼎上可有谶言?”   “有。”李柔风低声道,指尖划过鼎上弯曲的铭文,起笔圆,收笔尖,商王盘庚时期的文字,他模仿得非常好。   明明知道看了也看不懂,吴王却还是好奇地低下头,去看他指尖下面的文字。每一个他们看不懂的文字,李柔风都会娓娓道来,指出这些象形文字的释义,令他们心服口服。   这几个字,吴王相信李柔风也会如此做。   然而此刻出现在李柔风脑海中的,却是兄长的那一双眼睛,仇恨,怨愤,不甘……他在杨燈身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厉鬼。   所有的凄厉叫喊和昔日画面狂风骤雨一般涌入他的头颅中,自己死前痛苦的挣扎与哀求,兄嫂的泪水,父母紧闭的双眼,百年李氏族宅上的冲天火光……   “长兄殁,幼弟兴……”   吴王尚未来得及理解这六个字,他呆滞地发现,他的胸前长出了一只血手,血手的指甲极长极尖利,银亮闪光,殷红的浓稠的血自指甲上滴下去,一颗鲜活的血肉在那只手中颤巍巍地跳动。   他没能来得及想这是谁的心脏。那血手向后抽出,他仆到在地。吴王死了,所有人开始尖叫,尖叫声汇成一股潮水,一道冲天的烟火,提醒杨燈的兵浩浩荡荡冲入宫中。   此时无人去细想杨燈为何恰好骠骑将军的铠甲明晃晃着身,他雪亮的刀锋已经指向了乌发为霜的李柔风:   “把这个谋杀王上的阴间人拖出去!悬于城楼曝晒三天,警醒世人!” 第49章   城头幻变大王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个乱世,人们并不那么在意城头的王旗从那个“萧”换成这个“萧”,也不那么在意这一天“萧”换成了“杨”。   他们对城楼上悬挂的那个阴间人更感兴趣。   阴间人!   大多数人尚一无所知,但总有人高声大嗓地炫耀:“你们没听说过吗?你们不知道有阴间人这种东西?”“啧啧!我听我那做道士的大叔说过,阴间人就是从乱坟岗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太阳一晒就烂了,长蛆!”   这时人群中便发出各种抽气声、惊吓声、干呕声,“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是妖怪!”   “这便是那抱鸡娘娘在鬼市捡的,据说当时手脚都是烂的,好多人都看到了!”“哎哟哟,还好那毓夫人没把这人买回去,不然还不得恶心坏了!”“等等,后来抱鸡娘娘不是三嫁嫁给了这妖怪吗?”“那抱鸡娘娘,一嫁嫁了只鸡,二嫁嫁了个老太监,三嫁嫁了个活死人,嘿!你觉得那抱鸡娘娘能是什么好人?”“对,难怪早就觉得她身上有股子妖邪劲儿!”   “这妖怪死了吗?”“阴间人可没那么容易死。”“那他怎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呢?是不是之前已经被捅死了?”“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没听杨大将军说嘛,要曝晒三天,才能死透了!”“嘘,是新王,不是将军……”“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还没死!”   李柔风被粗大的绳索高悬于城楼之上,单薄青衣上尽是血渍。此前杨燈捉他的时候费了点力气,只是这才是他第二次尸变,纵然尸变后的阴间人天然趋向于阳魃,他却没能跑出层层高墙环抱的王宫去。伤了五个禁卫之后,他被校尉抓了起来,恢复神智时,人已经在城楼上。   阳光太刺眼,他不想睁开眼睛。周身都已经开始腐烂,早已经习惯的痛楚让他感到麻木。他忽的感觉到额头剧疼了一下,是一种不同于腐烂的疼,于是他本能地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是活的是活的!”“睁眼了!快看!”   他听到下方有好多人在惊呼,惊讶于他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活死人居然还活着,言语之中,居然还带着一种惊喜,一种单纯的因为看到新奇不一样的玩意儿而感到有趣的惊喜。   他像一只濒死的螃蟹,人们想要确认这螃蟹死了没有,就戳一戳这螃蟹的眼睛。那小木棍一样的眼睛支起来,人们就惊喜地喊,活着呢!还没死呢!   锐利的小石子不断被弹弓打到他身上,人们发现了新鲜的玩法。他后来不睁眼了,人们便捡他身上烂得多的地方打,他一疼,便会抽搐一下。于是人们便会向新来围观的人介绍,看啊看啊,这个阴间人还活着呢,要被太阳晒上三天才会死。这阴间人杀了吴王,你看他那血糊糊的长指甲,哎呀,多可怕啊,这种阴间人都得死!妖怪似的!害人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王宫中正在发生什么,吴王妃的尸体被从王宫隐蔽的侧门抬出去,带发修行的侧妃景氏的尸体也被抬出去,一切吴王的旧人、还有不愿意向新王投诚的人的尸体都被抬出去。这座建康城已经被身带雷纹的新王血洗过一次,他丝毫不介意再血洗一次,旧主愚昧不明,当由他这个铁血新王来肃清魑魅。他手中的刀刃就是权力,所有人都得向权力臣服。   也更没有人在意,一个穿着花布裙的身材瘦弱的小女子想要跑进城楼,被盔明甲亮的守城士兵拦了下来,这小女子看似瘦小不堪像个虾干儿,一转身竟抽出把明晃晃的柴刀就要砍他们。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就地杀了她,头领却识得这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子,命人将她捆了,送进宫去交给新王处置。   然而新王刚刚登上王座,金子与铁做成的椅面都还未焐热,哪里有时间去见这小女子。然而那小女子极嘶哑的声音越过宫墙传了进来:“你以为缠着你的厉鬼只有维摩一个吗?!杨燈,你不见我,你还得死!你迟早都得死!”   宫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抱鸡娘娘和阴间人救过杨燈,宫中人众所周知,那个抱鸡娘娘说杨燈将在水边死去的预言,经过两次应验之后也被疯传得人尽皆知。   这个疯女人,杨燈心想,那一声一声的破锣嗓子,他听得烦躁不堪,身上不知为何开始麻痒,心中一惊一悸地难受,他心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个鬼鬼神神的女人,算命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信也不得,不信也不得,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   他终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来处理政务,大喊一声:“让张翠娥进来!”   一进殿门,张翠娥便被一掌推得踉跄前去,匍匐在地上。她刚刚清醒过来,脸上仍没什么血色,连腿脚都不怎么利索。她当然知道她刚才都在胡说八道,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杨燈手中救下李柔风。她睁着眼睛,茫然地趴在地上,看着那双王靴向她这边走来。这双王靴显然才刚穿上不久,上头一尘不染,靴子不太合脚,靴头上被顶出几个脚趾头的形状。   “这个王位不属于你。”她喃喃地说,“你以贪狼强占紫微星位,必遭天谴。”   “张翠娥!休得再拿这些鬼神之说来糊弄我!什么天命?那都是假的!萧子安当不了皇帝,难道是因为他没天命吗?是因为他蠢!他一早便把萧焉杀了,不去信这个图谶那个铜鼎什么的烂七八糟天命,我就不信他做不了皇帝!”   “凡事都有因果。”张翠娥干枯的嗓子低声道,“命是什么东西?命是你自己造的,你种了怎样的因,就会有怎样的果。你滥杀无辜,连给你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杀,迟早会自食苦果。”   “张翠娥你今天是来找死的是不是?你竟敢诅咒孤?”杨燈终于大发雷霆,指着殿外一个小小角楼道:“孤要把你关在那里,让你这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看着孤,看孤扫荡天下,到底会不会自食苦果,看你和孤,到底谁先遭天谴!”   见杨燈怒火冲天,一旁的内侍慌忙端过茶水,递给杨燈,“殿下,为这么个奴婢,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殿下,喝口茶消消气——”   杨燈觉得自己今日确实有些不大正常,吐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拿起茶杯,不曾想,他一看见杯中茶水,周身忽的泛起惊悸的惊涛骇浪!他手一抖,茶杯掉到地上,他惊声大叫道:“水!水!把水拿开!——”   内侍惊愕当场,被杨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茶杯碎裂在地面,茶水溅得四处都是,甚至打湿了杨燈的王靴。杨燈看了一眼地上溢开的水,登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张着嘴,双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双目鼓出,痛苦不堪。   杨燈的卫队哗啦啦地涌进殿中,内侍指着抱鸡娘娘惊恐叫道:“妖女、妖女!她有妖术!殿下一看到水、一看到水就成了这样!”   抱鸡娘娘被卫兵拖了下去,临出殿门,她看到七八个御医拎着医箱,冲进殿中围在杨燈周围。   活不成了的,她想,杨燈活不了了。   天谴来得如此之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不光是她,又有谁能够想到,堂堂雷神将军,做了一日的王的雷神将军,杨燈,最后是死在了一条小黄狗手里。   种下了怎样的因,就有怎样的果,谁都逃不过。   注:狂犬病的症状就是恐水、怕风,呼吸困难。 第50章   大乱了。   很快,城头“杨”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换成了“萧”,法名“缘觉”的小王子被从大慈恩寺送回宫中,继任吴王。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宫中的人都偷偷在说,通明先生给这小王子断的命,果然应验了,小王子还没学会走路,就把吴王和侧妃景氏,全都给克死了。   而宫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都在暗中议论纷纷,说那抱鸡娘娘有妖法,竟能让杨燈见水而突发重病。又说,养着阴间人,那不就和养小鬼一样吗?一连杀了两个王,这抱鸡娘娘,也是个大大的妖孽!无论大户小户,都在嘱咐家中人——以后见着抱鸡娘娘,可都得躲得远远的!她那细长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摄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伙计传得神乎其神,说抱鸡娘娘当时一双长长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叠起来,就勾了个诀,便让那阴间人死过去了!   李柔风现在不得不睁着眼了,因为连眼睑都已经烂掉,只剩下两颗圆圆的眼球挂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腐烂到这种地步过。脓血从他身上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一串连着一串,像极了女人来月事时的模样。时不时身上便会烂掉一块肉,“噗”一声趴到地上,上头白白的虫头密密蠕动。   挂着他的城楼下面已经没了围观的人,连守城的兵都站得远远的,因为腐烂的恶臭实在令人作呕。   城楼朝北,阳光从东到西,在他身上画了个圆润的弧线。李柔风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阳光,每一缕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过现在的夕照,只剩下了最后肆虐的余晖,快结束了,他想,还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还是他侥幸能再过一夜,然后像露水一样在明日的晨曦中晞灭?还不曾化过骨,他也不知晓。   娘娘啊,娘娘还会来吗?他对她还有未兑现的承诺。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鸡娘娘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成人形,现在这个样子,他希望谁也不要看到。萧焉活着回来了,萧子安死了,他变成阴间人身上所带的深重执念,其实已经完全化解了。若是现在让他化骨,他也没了什么遗憾。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再听一听萧焉的声音,他更想——   再见一见那簇蓬勃的火焰。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最后一缕夕晖从他身上挪开了脚,他像是从沸水锅里被捞出来了。喘了口气——他其实已经没了气可以喘,胸口已经见了肋骨,大半边脸也没了。城楼上依然很乱,他听到守城士兵的皮靴声飞快地来来去去。   “换旗!”“又换?今天这都第三回了!”“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这不还是‘萧’字王旗么?”“你蠢么!没看见这是黑边萧字王旗,不是红边萧字王旗?澂王大军已经到了!”“澂王?!澂王还活着?!”   “死而复生!那是天命!”   名为“缘觉”的小王子在王位上只坐了一个时辰。澂王拥兵从南门入城,并未受到什么抵抗。太乱了,杨燈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其军队人数虽众,然而群龙无首,内斗不止,还得与吴王昔日势力对抗。一身凛然铁甲,面容清癯的澂王,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摆开大旗,沉默然而威慑地入了城。   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这座城的王。   满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样不着盔地端坐马上,那苇叶般的眼睛,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满了参天威势,又冷,又郑重。他让每一个人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让每一个人在看清了他之后,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而拜。   他要收服每一个人,这个乱世,只能有他这一个王。   他长驱直入,直入王宫,手抚金与铁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   内侍和宫女们瑟瑟发抖,都以为澂王将如杨燈处置吴王后宫一般,会立即取了小王子性命。   那名唤“缘觉”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着嘴角,一双漆黑的苇叶眼将澂王瞪得死死的。   尚是婴儿,眼中竟有凶狠之意。   澂王冷冷地注视着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递与身旁的人,昂首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   “是!”   那些跪着的内侍和宫女们纷纷瞪大了双眼。   澂王在亲卫的协助下卸了铠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仪堂堂。他坦坦然一撩袍,缓缓落身于王座之上,山、河、既定。   所有人忽的像是长出了一口大气,无论是哪一边的,吴王手下的,杨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顺势而为的,心中全部长出了一口大气。   长达一整天的闹剧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澂王没有下令杀死小王子,亦没有下令立即赐死杨燈,这些无声的施恩都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所有人臣服于他澂王,从此建康城中没有仇敌,仇敌只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   苍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缕夕晖,阴阳相替、昼夜相交之际,淡褐色的雾飘渺上来,被薄薄的夕霭笼罩的大王宫中浮起了整齐而磅礴的山呼之声——   “臣等参见澂王——澂王殿下——千秋万岁!”   无数的火把烧向漆黑夜空,李柔风的眼球没了眼睑的阻挡,被那飘上来的烟气熏得又干又涩,剧痛无比,连泪水都没有了。这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换下,由澂王旧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顽固的作乱之人,需要在这一夜中全部肃清。建康城的安定,关键就在今夜。   萧焉身披青色大氅,连王衣都没换下,急匆匆登上城楼。   “殿下、殿下,您还是不要去了,此人据说是个阴间人,一只手便把萧子安的心给掏了出来!烂成这样,说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尸毒!……”   “闭嘴!”萧焉低声厉喝,“之前便让你们把他放下来,送进佛寺去超度,为何无人领命?!”   “殿下!这阴间人,没人敢碰!据说阴间人要曝晒整整三日,才能彻底化骨,不再为非作乱,于是……臣等便擅作主张,未将此人放下!”   萧焉在夜色中紧紧咬牙,宽大手掌握紧了腰间佩刀。他登上了城楼,见到了在夜风中如一片秋叶在绳索上飘荡的李柔风。   尸腐之气浓郁到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感到不适。   李柔风已经半为尸骸。   什么是易朽的阴间人?这一回,他才真正看到。这还是他曾经的那个李柔风吗?俊秀如玉、风流雅致的李柔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李柔风,从十八层石牢中一步一步将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宫,以腐朽肉身取了萧子安的性命。   李柔风要杀萧子安,从来没有向他、向范宝月、向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萧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风身边卸下全部防备、沉溺于这少年的风流与多情中的萧练儿。萧练儿顽固地相信,他的李柔风当时在通明先生面前抛下他,只是为了去杀萧子安而不让他担心,只是为了在他归来之前,为他扫清他面前的路。   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柔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他化为白骨,也是为他萧练儿所化。   他的李柔风,他的柔风,他的。   他握着佩刀的手于是颤抖起来,他大步就要向前,却被身边的几名亲卫齐齐拉住,“殿下!您绝不可以过去!”“殿下,您若是看这阴间人晦气,属下这便去把他放下来、送到佛寺去!”   萧练儿挣开他们,恰这时,他看到李柔风掉了下来!那绳索急速下坠,李柔风将将要落地之时,忽的定住。萧练儿一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下,正要前去,忽见一个瘦小如虾干的小女子从城楼后冲出来,反手一道白光斩断绳索,将那具险些要腐烂殆尽的尸身紧紧抱在了怀里——浑然不顾那腐臭与肮脏地将尸身紧抱在了怀里。   “他妈——的这是谁!换岗的时候便让这女人混进来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亲卫首领怒骂着,对萧焉道,“属下这便赶这个疯女人走!顺便把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给处理了!”   萧焉缓缓举起了右手——他示意所有人都噤声,退后。   众将兵都呆住了,他们不明白他们的王,到底是存着怎样莫测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恶臭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阴间人,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如珍宝一般的护在怀中。   但那小女子抱着阴间人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抱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珍宝。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削瘦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单薄的布衣底下隆起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将腐朽的尸骸压在自己怀中,脓血染透她印满忍冬纹的衣裙。她没有颤抖,她整个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夜风中化作一块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萧焉身边的极少数亲兵,整个建康城中,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王在入城的第一个晚上,在南城楼上临风站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说话。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声,除了掠过的大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人声。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没有动过,他们的王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敢出声相劝,他们的王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夜中湿润的雾气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晶莹的露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晶莹的露水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凛冽的冰棱。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第一声雄鸡的晓啼在三百年的石头城中响起,阳气浮生了。   亲兵们亲眼看到,那几乎已经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怀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狰狞,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溃烂,他面容清和如风,比那霜天晓月都要好看些。   他们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轻轻地动了一动,抬起手来,在空中晃了几下,终于摸到那小女子苍白而僵硬的脸颊。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说,娘娘,娘娘,你看,这回的变甲也没有特别丑吧?   亲兵看到他们的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丰茂水草一般的硬睫上凝着冰晶,双鬓也是雪白,竟是辨不清是发白了,还是一夜之间生出的雪霜。 第51章   抱鸡娘娘一直病恹恹的,城楼那一夜似是耗尽了她前些时日恢复的一点气血,回来之后,便不分白日黑夜地沉睡,连话都少与李柔风说。   他们住在范宝月在乌衣巷的大宅中,老宅现下已经没法住了,被惧怕阴间人和抱鸡娘娘的百姓们扔满了垃圾、菜叶、死老鼠、女人的经血带,还泼了许多猪血。小丁宝不想住乌衣巷的大宅,便把鸡、马、驴都赶到浮屠祠去,仍和阿春一块儿造佛像。他如今已经知晓李柔风和阿春都是阴间人,但他已经不害怕了。他时常给抱鸡娘娘和李柔风送新鲜鸡蛋过来,告诉他们毛驴的肚子又大了。李柔风问多久才能下小骡子?小丁宝嘲笑他,三郎哥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个头越大,怀孕的时间越长,毛驴儿得一年呢。他指指床上半睁着眼睛瞅着他的抱鸡娘娘,说,嗯,娘娘她,她小一点,只要十个月,三郎哥哥你知道不?   李柔风假装没听见。之前只说要在一起,可在一起后面的事,却没一样想过。让他们住到范宝月的宅子来,萧焉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选择。萧焉也暂时住在这里,王宫被荒嬉无度的萧子安整得一塌糊涂,萧焉看到那些浮华淫靡的装饰便觉得心烦,命人全部拆了去,王宫中全部重新清扫。   萧焉住在范宅也有他自己的考虑,眼下正是凝聚人心的紧要时刻,远离那宫墙森森的君主之地,他方便和所有人拉近距离。   李柔风不知道萧焉心中现在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萧焉借口政务繁忙不愿意见他,也没有分开他和抱鸡娘娘,仍让他们住在一起,但给他送来的日常用度,俱是他旧日所好,就连衣裳的料子、颜色、花纹,种种细处,无一不是他过去所偏爱的。这些事情除了萧焉没人清楚,显然“政务繁忙”不过一个借口罢了,萧焉依然事无巨细地告知下人,他李柔风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点一滴的,全都交代清楚。   李柔风打开那些大衣箱,轻轻一叹,摸着那些衣衫,从中挑了最是朴实无华的穿上。只是他这个人,天生便是像珍珠一样蕴出来的,稍稍加些颜色,即便着最素的衣衫,整个人的翩然贵气也呼之欲出。   他穿上便又要脱,忽的听见抱鸡娘娘冷冷道:“你脱了做甚?你这皮囊,没皮没肉的我都见过,还在意这一件衣裳吗?”   他忽的警醒,道:“是我多想了。”便不再纠结于萧焉给他送来的这些衣物。   但萧焉对他的态度,从抱鸡娘娘身上可以窥见一斑。婢子拿了好些布料来给抱鸡娘娘挑选,抱鸡娘娘左看右看,眉头紧皱,最后,她拿了自己的旧衣裳给婢子看:“要这种。”   婢子十分为难:“娘娘,郎主说了,一定要给娘娘新做些好看的衣裙。”   抱鸡娘娘干扁的声音道:“我这衣裙不好看?”   婢子苦着脸说:“娘娘,也……也不是不好看……”   抱鸡娘娘道:“你直说吧,我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了?”   婢子横下一条心,道:“娘娘,郎主说,娘娘穿的衣裳太俗气,太花,娘娘既是要嫁李三公子,就得衬得上李三公子的身份。”   抱鸡娘娘问:“李三公子什么身份?”   婢子一板一眼地背诵范宝月的话:“郎主说,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知道了。”抱鸡娘娘冷声打断,“穿条花裙子就衬不上那个死人了?那你给我做件寿衣吧。”   她自醒来后,脾气愈发的古怪,说话也刻薄得紧,那婢子吓得跪地直哭,抱鸡娘娘拉她起来道:“罢了,这事怪不得你,是我这人命硬,受不得那些绫罗绸缎。你便去向范先生覆命,说我衣裳多的是,不出门,也用不着见谁,不用新做了,做了,也都是浪费。”   李柔风看不见那些布料花纹,这事情也帮不上忙,待婢子走了,他过去拉起抱鸡娘娘的手道:“娘娘,你可是在此处住着不习惯?”   抱鸡娘娘道:“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倦。   李柔风道:“娘娘,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便陪你去儋耳,好么?”   抱鸡娘娘干干地笑了笑,手捂着口打了个呵欠道:“我好像又困了。”   李柔风扶她去睡,她沾榻很快便睡着。李柔风皱着眉,轻轻摸她身子,还是贴了不少肉,不似刚醒来时那般皮包骨头了。   这些时日,范宝月天天亲自过来为她诊治调理,连煎药都从不假手他人。范宝月道抱鸡娘娘当是从小没过过好日子,该长身子的时候就没怎么长好,好在身体底子够硬,每每生死边缘都能扛过来。   范宝月给她下了猛药调理,这猛药的后果就是抱鸡娘娘日夜嗜睡,时间一长,李柔风极是担心,去问范宝月,范宝月道,不多睡,哪能把精气神全都养回来?李柔风问药劲会不会太猛了,范宝月却道,这一回不下点狠手调理好,还待何时?抱鸡娘娘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李家现在就剩了你一根独苗,难道还不指望着这小女子为你们李家传续香火么?   李柔风大惊失色,道世叔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是人。   范宝月摇头叹息,道,就算你不是人,夫妻敦伦,总还是可以有的吧?那小女子经采石硐天一劫,大伤元气,需得再多调理些时日,你且多些耐心。   李柔风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焰,火焰不再似他初初遇见她时那般的艳丽恣肆,多了许多的沉静,在一片漆黑的阴间世中寂寞地燃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药调理的原因,他总觉得抱鸡娘娘醒来后突然对他少了许多索求,甚至倘若他不主动,她都不会来碰他,也不同他讲话。她这样的变化让他困惑,然而每每晚上看去,那火焰仍向外飞着金色的烬,这灿烂的颜色让他多少安心。   夜深人静,李柔风仍是无眠。走到院子外面,薄月下木叶纷纷坠落,其声细微然而博大,如贝中之海。过去这些时日,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有人来请,说是昔日故交,想找李三公子叙旧。确实都是父母与兄长的昔日故交,他们只知李氏三公子李冰劫后余生,却不知他是阴间人。夜中秉烛促膝长谈,念及昔日旧人旧事,都不由得唏嘘,一聊便不觉四五更天。   李柔风初时不觉得奇怪,后来发现都是这个时辰来请,便问为何,对方初时大多道城中百废待兴,白日繁忙,只有夜中能抽出时间。李柔风追问,那些人才道出乃是澂王嘱咐,让他们晚上才能来找三公子。   李柔风想,他白日里离不开抱鸡娘娘,晚上阴重,范宅中又临时搁了不少佛像,倒是可以离开些时间,萧焉所虑,实在周密。   萧焉院门未关,院中灯火通明,守卫见是李柔风,道:“三公子,殿下正在会客。”李柔风道:“无妨,我就进去看看,澂王有空就见我,没空便罢了。”两名守卫低声商量了一下,点头放了李柔风进去。   李柔风在月光下来回踱步,他想着范宝月的那句话,“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这话定不是范宝月说的,只可能是萧焉的意思。萧焉是何心思?他说,“我只有你了。”他又说,“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如此来看,便是只做君臣,萧焉也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了。   李柔风心中一时惘然,忽的听见有人推门而出,向萧焉告辞,他忙躲到屋侧暗处。   他辨得出萧焉的脚步声,萧焉送那人到屋外,站定了片刻,应当是目送那人离开。萧焉旋身折步,将要返回屋中,李柔风心中有片刻的犹豫,要不要去见萧焉,如何与他叙说,这时忽又听见有人进得院中。那人的衣袖灌着风,李柔风辨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脚步匆匆,似是有要事。他与萧焉极低声交谈着进屋,李柔风听到了萧焉口中的一句话,一句极要紧的话:   “……不出两日,大魏军队便要兵临城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柔风悚然惊觉,他果然是被保护得太好,过去又好逸恶劳惯了,他怎么会没想到其实建康城早已危机重重?!   大魏皇朝风雨飘摇,却仍然苟延残喘,他们早已视萧氏势力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以保大魏国祚。如此吴王与澂王鹬蚌相争、互相残杀、建康城乱成一锅粥的紧要关头,他们怎会不想做那个从中得利的渔夫?!   李柔风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无声无息扶着墙走到窗下。那窗扇密闭,然而他耳力绝佳,清晰听见房内通明先生问道:“大魏出动兵马多少?”   萧焉极低声道:“……据前线来报,大魏号称四十万人,以我估计,实际兵力约有二十余万。”   通明先生静默不言,萧焉又道:“大魏军队能战者总共也就这个数,这一回倾巢出动,看来是想趁此机会将我们一举剿灭,以绝后患。”   通明先生道:“我方军队准确数量多少?”   萧焉道:“八万。倘若再加上杨燈、萧子安旧部可信可用者,至多十万。”   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正当李柔风开始焦虑时,听见通明先生低声道:“这么看来,阴间人是不用不行了。”   “先生眼下已经寻得多少阴间人?”   “四千余。”   “阳魃多少?”   “一个。”   “够用吗?”   “只要张翠娥心甘情愿与我们配合——”通明先生异常坚定地说:   “绰绰——有余。”   李柔风一下子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第52章   萧焉送通明先生出门,抬眸便见李三公子披寒月风露,立于中庭,   李冰李冰,他初时见他,心想如此一个风流多情的少年,怎么就起了这么一个冰冷无情的名字。所以他在他弱冠之年,赐他表字“柔风”。   谁能料到,他如今,竟是愈发的有了他本名的意味。   但这样的李柔风,只会让他更爱恋几分。月色清光下的孤萧身影,让他想要忘了眼下的处境,忘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寂寥,只是与他亲密亲近。   通明先生也看到了李柔风,向萧焉投来示以警醒的一眼。他向萧焉揖别道:“殿下繁忙了整日,需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是对萧焉的提醒,也是对李柔风的警告。   通明先生出了院子,萧焉向李柔风走近两步,低声道:“何时来的?”   李柔风道:“刚到。守卫说殿下正在见客,我便在此处等殿下。”   萧焉凝望着他,叹道:“你能来这里见我,我很高兴。”   李柔风微微皱眉,之前几次他求见萧焉,都是循君臣之礼,请人通传,并未踏进他的院子。   萧焉是在责备他对他疏远。   李柔风低眉,道:“殿下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萧焉揉了揉眉心,笑道:“无事,都是些军政琐碎,过去尚有维摩与我分担,现在都得自己来。”   萧焉说得轻快坦然,李柔风却避不开其中的“维摩”二字,他知道这两个字,于萧焉是血与刀。   李柔风道:“当真没有么?倘若有,臣也可以为殿下分忧。”   萧焉负着双手,仍是笑道:“当真没有。我一直喜欢晚睡,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尚有你催着我把那晚睡的习惯改过来,如今却是没有了。”   萧焉这是句句都在诛他的心!可他在筹谋什么,为何又不敢同他说?是怕他为了抱鸡娘娘,与他翻脸么?   李柔风紧咬牙关,手指在袖中颤颤发抖,他忍住了,平静抬手施礼道:“既是无事,殿下,那我便告辞了。”   他返身离开,走了几步,萧焉追上来,从他身后拉住他的手。他手指僵硬一抽,萧焉怔了一下,缓缓放开了。   他听见萧焉在身后道:“柔风,明日傍晚,我想去鸡鸣寺拜见一名高僧,在寺中寄宿一晚,你——”萧焉顿了一下,低声似是恳求:“你可否与我同行?”   李柔风定住,片刻,回转躬身施礼道:“是,殿下。”他快步离开了萧焉的院子。   抱鸡娘娘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穿好衣衫走出去,看见旁边的房门紧闭,阴间人的气泽从门缝中溢出来,也不知道李柔风在里面做些什么。她抬起手想敲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落了下去。转身走到屋外,唤了婢子备餐备药。   午餐很丰盛,抱鸡娘娘过去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大鱼大肉。她不挑食,认认真真地往嘴里塞。她吩咐婢子:“去叫李三公子出来吃点罢。”   李柔风应声出来,嗅到餐桌上气味,道:“今日做的是鯔鱼?”   婢子喜道:“三公子当真名士风流,一闻便知。”   李柔风道:“此鱼需得生姜做齑配,才别有风味。你去讨些生姜来,记住,须是蜀姜,别处的姜,没有那种劲道。”   婢子瞠目道:“可是府中没有蜀姜啊?”   李柔风道:“那便出去买罢。”   婢子无奈退下。抱鸡娘娘道:“不过吃条鱼,你何必这样为难她?现在这种时候,有鱼吃已是大幸,多少人连姜都吃不到。”   李柔风没有接她的话,却放下筷子,道:“娘娘,我送你走罢。”   抱鸡娘娘并没有停下来吃饭,只是随口问道:“走?走去哪里?”   李柔风道:“大魏的军队很快就要到了,城中不安全,你得出城。”   抱鸡娘娘抬眉道:“那你呢?”   李柔风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是临阵脱逃。”   抱鸡娘娘含了块鱼,冷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蹲在佛像边上拿木鱼儿敲别人的头么?”她刻薄嘲讽道,“李柔风,我看你是重新得了富贵,想言而无信,把我弃了吧。”   李柔风知道她误会他了,他性子极好,耐心道:“娘娘,你是阳魃,可以驱使阴间人,我只怕……你会遭人利用。”   抱鸡娘娘的筷子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道:“你这是何意?”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道:“娘娘,你是善心之人,你拿法遵的那本诀谱,只为学一个祓魔咒,保我一人。可通明先生不一样,他拿那本诀谱,是想借阳魃之手,御使天下阴间人。”   抱鸡娘娘何其机敏,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她又兀自吃一口鸡,慢慢嚼烂了,慢慢咽下去,慢慢道:“通明先生不是澂王的人吗?就算御使阴间人,那也是为了守城吧。”她喝了口鸡汤,拿布巾拭了下口唇,淡笑道:“倘若真有这回事,你不是应该来劝我助萧焉一臂之力吗?”   出乎意料地,李柔风竟笑了笑,道:“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竟要让女人和死人去杀敌御城,算什么英雄豪杰?便是夺了天下,又岂不让人笑话?”   抱鸡娘娘怔忡在那里,忽的,一滴水落将下来,将至桌面时,她稍稍侧臂,让那布衣无声无息地接住,未让耳力敏锐的李柔风听到。   李柔风道:“娘娘,盘缠、地图、衣裳、干粮之类的我都给你备好了,我知道范宅下方有一条秘道,能直接通到城外。一个时辰之后,萧焉会起驾去往鸡笼山鸡鸣寺,范宝月也会同行。我和他们一起走,会盯住他们,娘娘你就快些儿出城快些儿逃走罢,今天的药,就别再喝了。”   抱鸡娘娘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她喑喑哑哑地说:“那如果,城破了呢?如果,这次败了呢?”   李柔风摇头道:“不会的。”   她向他仰起头:“万一呢?我说万一呢?”   李柔风道:“城破了,就再守一城;这次败了,便卧薪尝胆,择日东山再起。”   她低低一笑,道:“李柔风,我还盼着早日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与你成亲呢。”   李柔风鼻子一酸,道:“我瞎说的,你想成亲,我们现在便可以成亲。”   房中供着佛像,佛像边便有线香。李柔风拈了三根,又与抱鸡娘娘三根,抱鸡娘娘初时不接,李柔风道:“莫非你不过是叶公好龙,并不是真心想嫁我?”   抱鸡娘娘一怔,他便把线香放进她手中令她紧握。李柔风拉着她走到屋外,向东方下拜,他道:“乾坤日月为证,我李冰今日与张翠娥结为夫妻,生生世世,生死不渝。”   抱鸡娘娘听见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不由得落下泪来,道:“你何必许我这么多时间,一世我便够了。”   李柔风说:“我现在是个阴间人,也不知属于哪一世,我只怕天地神灵听不懂,便把所有的都许与你。”   抱鸡娘娘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拿着香,终于慢慢地跪下去。   他又领着她向南边的澂州方向下拜,道:“爹娘,兄嫂,李家的历代祖先,我娶张翠娥做新妇了,你们都须得记住她、识得她、勿要吓唬她,她是个阳魃,你们也勿要畏惧她。”   抱鸡娘娘含泪,跪地稽首道:“我不知道我的爹娘是谁,以后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了。”   他又向抱鸡娘娘下拜:“娘子。”   抱鸡娘娘向他下拜,张了张口,好艰难才说出两个字来:“郎君——”   李柔风微微地笑:“娘子,今日礼节简陋,委屈你了,新嫁娘的衣裳,为夫以后补给你。”   抱鸡娘娘淡笑了下,道:“穿过两次了,没什么意思。”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反正穿了,你也看不见。”   李柔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吻她的嘴唇,却被她避开。李柔风低声道:“都娶你了,反倒不给亲了么?”抱鸡娘娘道:“你把我放走了,萧焉恨你怎么办?”   李柔风怔了一下,缓缓道:“他若要恨我,那便恨罢。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第53章   鸡鸣寺是建康城中的一座古寺,两百多年前,石头城初建之时,鸡笼山上便有了道场。   古寺中有老僧,虽已垂垂老矣,却仍心中清明,萧焉每年都会上山一次,与老僧彻夜长谈,问道解惑。   这日,萧焉抵达鸡鸣寺,便按照老僧的指引,用斋后沐浴,在众香佛国中安睡数个时辰,直到子时餍足醒来,入精舍与老僧谈话。   李柔风一直跟随着他,而他竟极是虔诚,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提到阳魃与阴间人的事情。   李柔风便耐心地等。萧焉是独自入的精舍,李柔风便在精舍外的院子里等,一等等到五更天,萧焉才出来。   萧焉依旧披了大氅,见李柔风仍是一袭单衣守在外面,问道:“不冷么?”李柔风道:“阴间人不畏冷。”萧焉为他掸去发上的露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还是会感觉到冷,就像你也会觉得饿一样。”不由分说,脱了大氅,披在李柔风身上将他带往自己的禅房。   李柔风没有推拒也没有挣扎,他觉得这般做反而矫揉造作,他沉默着,随萧焉入到他的禅房。   禅房中暖热许多,有随行内侍提前点起青灯,照出房中一片古朴静谧,萧焉命内侍都退下。   李柔风解了大氅,却因为看不见,不知应放在何处,萧焉及时接下来,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萧焉道:“你兄长真真对你太苛刻,何苦要多此一举将你药盲,如今诸多不便,只是苦了你。”   李柔风低眉道:“多谢殿下。”   萧焉道:“有何可谢?便是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拐杖,又有何妨?”   听到“拐杖”二字,李柔风却蓦地想起抱鸡娘娘。初时他没了拐杖便不大敢走路,抱鸡娘娘却一见他用拐杖便狠狠地打他。   真的是因为嫌弃他拿拐杖不好看么?她却连烂成那个模样的他都不嫌弃。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骂他的——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她说她会死,而他会永生,她只怕是在那时候,就在训练他不要依赖任何东西,无论是拐杖,还是于他而言如同拐杖一般的人。   萧焉见李柔风一时出神,双眸茫然黯淡,以为他心中有所触动,走近他,低沉唤了一声:“柔风——”   李柔风闻声抬头,萧焉见他容颜如玉,黑白分明的眸中闪烁着追逐他声音的光,心想,分明就还是初初那个眷念他的李柔风。他想,无论如何,李柔风都是放不下他的,无论如何,就算他知道他想让张翠娥去御使阴间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终究是李柔风心中的第一个人,有着十年的情根深种,张翠娥与他算什么呢?他知道张翠娥对他的情之下所深种的恨意吗?李柔风对他的爱终究是博大的、包容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抑制和轻易放下的,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他的良心上。他在李柔风这样的爱上可以有一点点的肆虐,有一点点的放纵,但他告诉自己这是迫不得已的,是迟早都会化解的,而他知道这份肆虐和放纵的分寸。   嘴唇若频婆果般色泽光润,一如既往,是禁果般的诱惑。萧焉目不转睛地望着,渐渐心跳如擂,慢慢靠近。将贴上的那一刹,李柔风忽的颤了一下,头微微后仰,避开了他。   萧焉身为诸侯王,是何等自尊心强的人。他神色微变,道:“李柔风,不愿意亲近孤了吗?”   李柔风敛眸,低低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打算忘了旧情?”   李柔风道:“旧日情意,如何能忘。”   萧焉负着双手,背着他走出几步,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像过去一样?人生在世,何其孤独?你过去明明知晓我心中不独你一人,我心中还有天下、有我的其他妻子和子女,你仍愿与我一起。如今我知你心中有张翠娥,我亦可以容忍。男人的心都是很大的,和女人不同。你愿意和张翠娥在一起也好,和其他女子在一起也好——”   他转身凝望着李柔风:“人生漫长,帝者最孤。我只希望,只是希望,你能一直陪我走。”   李柔风沉默了很久,道:“殿下,我们或许不该想那么远的事情。”   萧焉束着双手,目色渐渐转冷:“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想什么事情?”   李柔风已经感觉到萧焉语声中所散发的冷意,他并非不熟悉。萧焉为王,自然有他的铁血手腕,只是他过去并不太多上心罢了。   但他扬起头,仍开了口:“殿下,请殿下不要在守城之战中,让阳魃去驱使阴间人。”   萧焉声音一沉:“你知道了?”   李柔风道:“我听到了。”   萧焉冷声道:“所以你今夜答应与我来此,是打定主意做说客来了?”   李柔风低声道:“我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   “这不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萧焉道,“你想过吗?倘若不用阴间人,十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去硬抗二十万魏军,就算能守住建康,死伤会有多大?”   “那殿下又想过阴间人是什么吗?阴间人和僵尸、和鬼怪,有什么不同?”李柔风的声音忽然清亢了起来,这是他头一回,第一次,和萧焉分庭抗礼。   他道:“殿下也知晓,阴间人会觉得冷,阴间人记得旧情,殿下感觉得到的,阴间人都感觉得到,殿下记得的,阴间人全都记得。这样的阴间人,殿下要把他们当做妖怪、当做无知无觉的刀去用么?”   他说得很冷静,没有一丁点的激昂和冲动,然而萧焉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地彻底变化了,他的声音冰寒得没了任何温情,他道:“李柔风,你果真变了。我一直把你当人看,但你……”   那几个冰冷的字终于从他的唇齿间刺出来:   “你已经,不是人了。”   李柔风平静地说:“被挂在城楼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我确实已经不是人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焉在心中想,然而,柔风,我终究待你不同。   “在十万将士和四千阴间人之间,你认为我会选择谁?”萧焉冰冷地说,“李柔风,你不要太天真。”   李柔风恳切道:“我不是天真,殿下,阴间人逆天地大道,绝不能随便用,用了,天下会大乱的!”   萧焉怒不可遏:“李柔风!那你给我个办法!”   “我。”李柔风道,“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大魏的大将军,剩下的,便好办多了。”   “你——”萧焉骤然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李柔风的意思了,他终于知道李柔风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他说不要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他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旧情,他根本就是已经想明白了、想清楚了,下了决心要去做这件事情!他不能再爱他了,可他也要不负他!他要怎么去杀那大将军?尸变吧?像杀萧子安一样吧?然而他连阳魃都送走,若真尸变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萧焉气到浑身颤抖,气到眼睛都变得血红,他没法再去做那个冷静的、处变不惊的澂王,他一把揪住李柔风胸前的衣襟,厉声道:“你休想!”   “李柔风你给我听着,别说让我负四千阴间人,就算让我负十万将士、让我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鸡鸣寺中响起了一声雄鸡的啼叫,忽的一声紧连着一声,一声带着许多声,激荡起整座鸡笼山、整个石头城鸡鸣声的涟漪。   李柔风眼睛中的光与色泽淡去了,他静静道:“由不得你。”   萧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想要把他钉穿了似的,声音破碎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   “——好——咱们且看,是由我,还是由你!” 第54章   何为丛林?   草不乱生曰丛,木不乱长曰林,其中自有规矩法度。佛门之中,僧伽聚居之所,譬如大树丛聚,亦称丛林。   眼下,建康城外,采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现了一座丛林。   一座奇特的、世间罕见的、佛与阴间人的丛林。   无数的佛像,石头做的,木头做的,镀金的,浇铜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圆睁的,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垒放在无垠荒野上。   漩涡一般的大风搅起飞花秋叶,又将僧人海潮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丛林,声声送达诸天。   佛法的清净微妙之气与冰冷凶煞的阴气在这片荒野上奇迹般地交汇而凝结,连草叶上结的霜都比平时浓密一些,霜棱齐齐地指向最近的佛首的位置。   佛像之间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阴间人,数千之众,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过去,能让人不寒而栗。   全都是阴森森的尸身,死状各异,扭曲恐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坐着宛如石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都是活的,随着风吹草动而转动,里头装满了恐惧、费解、无望、悲伤……这里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狱,人世间任何一种不快乐的情绪,任何一种苦难的情绪,都能在这里的眼睛里找到。   抱鸡娘娘忽然觉得,这些阴间人也是佛像。这个乱世的百样生动,万千栩然,便在这片佛与阴间人的丛林里了。   “都被施以了定尸咒么?”抱鸡娘娘问道。   通明先生道:“不错。这四千多阴间人,不用定尸咒,还不乱成一锅粥?用定尸咒也有个好处,在佛气不盛的时候,也能延缓他们的腐朽。”   抱鸡娘娘缓步走到阴间人的阵列中去,烈日艳阳般的阳气破入佛气与阴气之中,登时如墨汁入水,渗透开去,所有的阴间人都像被突然激活了一样,眼睛中放出别样的光彩,射出贪婪而饥渴的目光,齐齐地向抱鸡娘娘望过来。   之前还没觉得有这么令人作呕——这些时日以来,每到晚上,李柔风出去会客的几个时辰里,通明先生便会带着她到乱坟场,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种种抛尸处。或许是因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场滔天大乱,这个世间的阴气积蓄到了喷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数百阴间人从尸堆里活过来,抱鸡娘娘什么都不用做,往乱坟场边一站,便有无数蛆虫般的尸体蠕动着向她爬过来。阳魃的火焰冷静却妖艳招摇,像夜中勾引飞蛾蚊虫的灯,尸身一靠近便着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鱼一样挣扎着落入网中。   ——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恶都看得真切。   所有这些猥陋的、毫无克制的目光让抱鸡娘娘极为厌恶,她腰间刀鞘中的柴刀在隐隐鸣动,想要除去这些眼睛,想要杀掉这些阴间人。   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地盯着抱鸡娘娘的表情,他漠声道:“你憎恶阴间人,是么?”   抱鸡娘娘手按着柴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道:“看来你被阴间人欺负过。”   “你闭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没关系,这些阴间人,如今都得受你驱使,对你惟命是从。这些时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诀和符咒,你可都记清楚了?”   抱鸡娘娘点头,“记得很清楚。”   “那么今日最后操练一下阵法罢。”   抱鸡娘娘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讽道:“看来说什么先生是淡泊名利从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什么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全都是骗人的。你和法遵也没什么两样,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将他逐出师门,实则是为了放纵他以坐享其成。所谓‘君子远庖厨’,最是虚伪。”   通明先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如今道门不昌,自从那张道陵创了五斗米道以来,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类的妖法,反倒是我等正统道门五术,传续得日渐艰难。我身为阳隐一门首领,岂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毙?”   抱鸡娘娘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最终都敌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柔风心中有两个执念,一个是萧焉,一个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让一个已经萌生过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当真不难。她已经一脚踩在泥淖里,拔不出来,状极狼狈,那么她便决定让两只脚都踩进去。   城楼上的时候,她抱了李柔风一夜,李柔风看不到,可她知道,萧焉也在不远处站了一夜。   李柔风劝她走,说担心她身为阳魃会被利用,可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萧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维护着萧焉的,就算萧焉错,他也要让萧焉错得不那么难看。   她想,那就成全吧。   那就,成全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起于她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妄念。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该从来没有在兰溪边遇见过李三公子李柔风,也没有在鬼市遇见过阴间人李柔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错了。   但她到底有那么一点点的难以割舍。像是极细的一条线,她成日睡觉,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她不去看李柔风,不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条线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李柔风却又在那一头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彻入骨髓地疼。   李柔风拉着她成亲,她那时候明明其实已经放弃了,但他以为他在了断她的执念。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柔风那时候和她一样,也生了死志。   他说“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已经生了死志。他不是那种侃侃而谈、慷而慨之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点温和的柔腻,是澂州那边的软语,声声调调地慰人。可他又说得决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么做了。   她可能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览无遗。她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他爱她了,多少有一些了吧,可是这爱不是时候。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时候,她觉得,够了,真的已经够了。倘若是能够早一些该多好呢?李柔风知道这一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所以许她无尽的来世。   她想,李柔风真的是个坏人,是个大大的坏人,总是拿那么遥远的东西来搪塞她。   她不想要。   时至傍晚,阴阳相交,染着余晖的天际弥漫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不知是不是大魏二十万军队浩荡而来踏起的满天烟尘。   建康城已经严阵以待。城楼上架起了一个临时的王帐,王帐前铺着长长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烧。整座城中,都可见全副武装的将士步履匆匆,前后往来。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种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种苍茫而遥远的忍耐。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过去要么爱,要么恨,要么软弱,要么凶狠,抱鸡娘娘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常而沉静,她没有给自己算上一卦,四千阴间人在她身后,她的人生里只剩下无常。   她一身黑衣,缀着阳隐一门的玄法,白色的布带紧束着她极细的腰,勾勒出她纤细秀丽的身段。生满了铜绿的镇魂铃仍挂在她腰间,随着她摇曳的步伐咣咣铛铛地响,阴间世中声传千里。她的长发高而紧密地束起,在天灵上抓了一个整齐的道髻,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儿碎发。   依然插了一朵雪白的栀子。或许是建康城中,最后的一场盛放。   漠漠昏黑的烟气中,她走进临时王帐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她垂着眼眸,脸上无甚表情:“都准备好了。”   萧焉看了看时间,“昨夜和今日辛苦你了。距大魏大军扎营和攻城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先去休息一下罢。”   抱鸡娘娘道了声“是”。   稍后,萧焉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眼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呢?”   “被我关起来了。”   “你确定他不会逃出来?”   “事情是有些难办。”萧焉疲惫地揉着眉心,从桌案前站起身来,“他现在可是一具凶尸,惹怒他,他会尸变。”   “为什么不对他用定尸咒?”抱鸡娘娘干瘪的声音冷冷道。   萧焉看了她一眼:“你教过他诀文了,是么?”   抱鸡娘娘一怔,手把手教李柔风诀文,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都几乎忘记了。   抱鸡娘娘点了点头,“是教过一些,但只是诀文,没有教他应天罡。”   “法遵对他施过诀,你也对他施过,你以为以他的悟性,他会参悟不出来么?”萧焉以手按着桌案,看着她道,“如今通明先生都对他无可奈何,无论什么应在他身上的诀法,他都能解。”   抱鸡娘娘懵了一下,闻萧焉道:“不过无妨,我把他灌醉了。他喝不得酒,一坛白堕春醪便能让他烂醉上几日。”   抱鸡娘娘点头,低头轻声吐出几个字:   “那最好不过。” 第55章   本章需在微信公众号“小狐濡尾”(xiaohuruwei1027)上阅读。   微信公众号内回复【抱鸡娘娘】 可获取。   请勿输错字。 第56章   张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头上光溜溜的髻子,突然想起来上面那朵栀子花没了。应该是之前李柔风解她头发的时候,给她摘了下来,不知搁哪儿去了。   回去拿已经不可能,那便算了吧,兴许去战场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发酸,脚下忽的打了个绞,扶着墙才没被绊倒。一抬眼,看见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着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风中凛凛招摇。他脸上像是凝结了寒霜,目光里长满了冰冷的刺,刺丛中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   不知廉耻。   她尴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躯,空空地抿了抿干干净净并没有一丝儿碎发的鬓边,干巴巴道:“让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宽大袖袍中的双手背在身后,长髯被阴厉的风吹得飞了起来,他如冰的声音道:“张翠娥,谨记你的本分。”   张翠娥讪笑,“是。”她并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说一句话。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在前面等着她,上头挂着备给她的青囊,却不是她的大黑马。她从通明先生身边走过去,听见他在身后说:   “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①、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眼眉子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扬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钱塘潮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肉。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缝隙中密密麻麻地插着铁刺、长矛。江流浩荡,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精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暴雨,钩援云梯,二十四床强弩,石炮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的人,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尾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他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抱鸡娘娘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②,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的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抱鸡娘娘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阴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阴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阴间人,乃是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是为了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抱鸡娘娘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缝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欲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双手繁复地折叠了起来,指指相勾,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拔惊雷与罡风!罡风吹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洞开了!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阴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阴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阴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的肉身很快被撕裂了吞噬了,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死,他们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乎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阴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阴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泣吟。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阴间人的尸阵,他甚至亲自操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彻骨入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情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阴间人冲散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阴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阴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这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阴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阴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阴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阴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阴间人,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阳魃发出变阵与进退的讯息。阴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前大魏的阵心逼近。血肉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嚎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阴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一群数千人众的阴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的大军,是这群阴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阴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阴间人的肉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出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莫测变幻,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的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阳魃的阴间人没那么容易战死,还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萧焉身边道。   阴间人多杀一个人,活着的将士身上的负担就减轻一分,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这四千阴间人,势必要用到极致。   通明先生是这样想的。抱鸡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她多想一点的是,将士生还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萧焉平定天下的时日便早一分。   李柔风,他会多快乐一分。   想到此处,她也会笑出一点点。   血的味道、腐尸的味道,早已浓厚到让她麻木。她身处铁壁之中,依靠指北针和天上星宿来辨别时间和方向,她早已感到向前的推进已经变得愈发的缓慢和艰难。   铁壁车伤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经扎穿了厚厚的铁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车中。但无妨,她无所畏惧。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从铁壁车被破坏的孔隙里,她看见了外面与大魏军队拼杀的阴间人。   不是没有见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她甚至砍死过中了醒尸咒的龙员外,一个阳魃要砍死醒尸的阴间人,那是需要极快的速度的。   砍死龙员外,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怜悯,没有太浓厚的憎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醒尸的阴间人。这些阴间人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们被定住,不能动弹,但从他们损毁的躯干上,从他们变化万千的眼睛里,她看得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真是奇怪的物种,他们不是人,可他们又是人。现在他们早已失去了任何的理智,只知道在她的驱使下,凶狠残忍地去砍杀大魏的军队。他们都已经成了傀儡。   铁壁车外惊天动地,血流成河,铁壁车内,却很宁静。北斗七星的星光渐渐暗淡,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车外同样披挂铁甲,被阴间人车夫驱使的黑马,那不是她的大黑马,她舍不得让快要当骡子爹的大黑马上战场,变成大黑筛子。   就像萧焉可以让四千阴间人战死沙场,却决不许阴间人李柔风踏入修罗场一步。   抱鸡娘娘忽然想,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终究是没什么平等的,他们的爱恨,已经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所区别。可是这陌生的大黑马又有何辜呢,这四千陌生的阴间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为这乱世。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抱鸡娘娘想,她听到了城楼中清晰无比的鸣金声,锵,锵,锵,锵,一声急过一声,萧焉在召唤她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她已经不想后退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   她今夜杀戮至此,她已经罪孽深重到将进无间地狱。   既然要进地狱,那么便无畏再往下一层。   多杀一个大魏士兵,萧焉便能早一日平定天下,李柔风便能多快乐几分。   似今夜这般的屠杀,也不会再有。   她喃喃地在心里念叨着。李柔风,李柔风,柔风,柔风,像一个温柔的魔咒,一个让她宁可被业火烧作灰烬也绝不愿后退半步的魔咒。   铁壁车摇晃不已,鸣金声仍然没有停止,愈来愈急,显然鸣金之人的心绪,也愈来愈躁烈。   张翠娥在铁壁车中慢慢地站了起来,镇魂铃响,她长而有力的十指屈勾掐握,一连串愈发复杂的诀法手印施展出来,符纸火烬从她口中喷出,已经开始虚弱的天地灵气忽而再度在天罡汇聚,聚应生杀之机!   “张翠娥到底在做什么!”城墙上鸣金之人终于咆哮出声。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但战场上所有人、所有阴间人都听到了阳魃那喳哑的,然而清晰无比的扁平声音——   “九炁帝君,获此神印。阳生阴杀,鬼神服信!”   战场之上,忽然,又爬起了无数阴间人——这一夜刚刚化生的阴间人,再一次感知到了阳魃的召唤。   醒尸符烬飘向每一个新生的阴间人的眉心,刹那之间,又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尸变,血腥的煞气,横扫整个沙场。   而这一刻,铁壁车,也彻底被击穿了。   ①散花乐:过去僧人在民间传布佛经,唱的一种曲子,后来演变成民俗味道更浓厚的“莲花落(lao)”。史书可循的散花乐起于唐朝,但说不定稍早些时候的南朝也有呢。   ②瓮城的起源有待考古发掘考证,不过匈奴时期已有雏形。瓮城普遍设置兴起于五代北宋,此前一般不专门设置。 第57章   李柔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头很疼,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知道是萧焉灌的,萧焉太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萧焉想逼他喝点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萧焉让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堕春醪,在过去,白堕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还是醒了,身上浓烈的酒气让他知晓时间还未过去太多。他吃力地睁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让他恍然觉得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处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红光,却不是什么天象。但这哪应该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他只看得到阴间世,但阴间世从来晦暗,哪里会这么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竟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诞,他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云雀儿般的,“李三公子。”这声音和抱鸡娘娘嘶嘶哑哑的声音重合起来,“李柔风。”   李三公子。   李柔风。   他便想起她来,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做了一场梦,一场高唐云雨的大梦。抱鸡娘娘是个道姑子的打扮,走进他梦中来,他摘下她发顶的那朵香气袭人的栀子,将她那梳得整整齐齐光光滑滑的发髻打乱,她那丝缎般的长发包裹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整个人都娇软得醉人。   他想到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似有有热水过似有凉水过,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硬。太真实了,他不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肤生长的模样,连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气息的滋味都尝到了。   她在他怀里起初挣扎得厉害,他心里好笑,梦中的她怎么还是这么羞惭的紧,不许他碰,只怕是梦中的这个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爱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的炽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阴间世都烧尽了去。所以他胆敢对她肆意,胆敢对她妄为,他要一点点地摸摸看,他心中的这个小娘子,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顶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纤细的,细长的眉眼,他心目中总是柳眉杏眼,一凶起来,那杏眼儿便瞪得圆溜溜的。然而她并不是。他想象不出,这样细小的人儿,怎么能拿得起柴刀那般凶悍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觉得有些灼烧,一个阴间人的脸颊竟然会觉得发烧,他知道他不能再细想了,竟会做这般的春梦,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执念。   可他竟忽然闻到手掌上有些香气,是栀子的香气,是梦中在他掌心辗转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气。   他心中似有鼓点擂了起来,有什么不祥的感觉掠过心湖。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心中是凌乱不堪的,一团乱麻,缕不出头绪。他又扑到窗边去,拉开窗幔,让那窗口现得大一些,他仔仔细细地看,终于看清了,那是红莲业火,是地狱裂开所生发的火光。   他张着双手,慢慢地后退。为何这阴间世,会突然出现这般大的业火,火光覆盖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了桌子,他忽的又扑到床边,在整个床上疯狂地摸索,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面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来摸去,他嗅到了隐隐的香气,因枯萎而黯淡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过去,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栀子花。   他在鬼市遇见她时她便戴了满头的栀子花,老宅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栀子花,这个血腥的石头城中,仿佛永远香气浓烈、仿佛永远清洁无垢的栀子花。   栀子花。   李柔风夺门而出。   阴间人在什么人的手里,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翠娥出了铁壁车,置身于满耳满眼的血腥杀戮之中,心中所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平人间是没有阴间人的,阴间人应乱世而生。过去千百年间,未尝没有过乱世,未尝没出现过阴间人,可关于御使阴间人的方术,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样流传下来,否则也不会有法遵历十年时间,潜心琢磨出一本关于阴间人的术书。   她想起李柔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阳魃,所想到的也不过是利用李柔风骗点小钱,最后卖了李柔风,为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   道士法遵,他只是想借阴间人的阴身为萧子安的长子还魂,在萧子安身边谋一个王师之位。   杨燈,他想借阴间人之手杀了吴王萧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萧焉手里,施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则在阳魃的驱使下成为最恐怖的大军,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阴间人配上阳魃,是最恶的刀,这把刀,见风而长,在有着怎样的心的人手里,便能有多锋利。   萧焉那是颠覆天下的野心。   身边的阴间人前赴后继,许多阴间人用肉身挡住了向她射来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马已经死了,为她驾车的阴间人汉子也被剁成了肉块,未来得及生长起来,便被剁得更碎。   她紧握着柴刀砍死了一个冲开她身边阴间人结阵的大魏士兵,她想,还会不会更坏呢?   会不会有人比心心念念颠覆天下的萧焉更坏呢?抑或他胃口变大,整个人都变得更坏呢?   阴间人的杀戮已经开启,以后会不会有更残忍的事情?   她觉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从未想过有今日,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残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会有,更坏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这样一把刀,为虎作伥了。   李柔风轻而易举便冲出了府邸。地狱之门开启,恶鬼悬浮游荡,障人耳目,没有什么再能挡得住他这个阴间人。   他看不见城池,却看得见修罗场,他看见那红莲业火如从地底喷溅而出,烧成一片无尽的火海。他看到无数的新鬼被烈焰烧得冲天而起,在阴间世晦涩的天空中盘旋而坠落,那是鬼魂之暴风疾雨。   他并非不曾见过战争,萧焉曾亲自带他去看过几场大战,他见过几次,便无甚兴趣,横竖都是萧焉赢,他想来,有何看头。   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人间战争下的阴间世,竟是如此的末日景象!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让他无法喘息,他从未听见过如此惨烈的号叫,他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让他根本无需分辨道路,他从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走,一直冲向那红莲业火去!他知道属于他的那团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则那业火之中不会凝结那般厚重如垂天之云如鲲鹏之翼般的阴气!   他狂奔着,脱掉身上那件碍事的大衫,他感觉双肩像是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边又有两个重合的声音响起——   ——李三公子   ——柔风   一个云雀儿般的,一个嘲哳沙哑的。   可那是同一个人。   他足下猛的被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伤的胳膊并不怎么疼痛,他却觉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紧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衫里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淤肿的疼痛。他想起来,他初初几次,每每进入她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紧张的、甚至是带着一些惊恐地、用力地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他是她的敌人,却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这被这般被手指紧紧按住肩膀的感觉,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他脑海里忽的现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同样是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他极不情愿地解了衣衫,那是萧焉逼他进去的,说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准无比,人一生,便在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时是不信这些的,一来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的准,二来倘是知道了一生命数,活着还有何趣味呢?   但萧焉又哄又亲软硬兼施地把他推进去,他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他十七岁,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双温热的手在黑暗中探过来,先是落到了他的脸颊,然后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双手极有力,手指长,摸在他身上的时候只觉得骨节硬朗,初时轻柔,但随即便有穿透血肉直达骨髓的劲力。   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极疼,他那时候没什么别的感觉,上半身的骨头几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一样。   出去之后,一张黄麻纸从门缝中递出来,他见上面七个字:   汝命混沌,不可测   这算什么本事?他拿去给萧焉看了一眼,将这张黄麻纸撕得粉碎。萧焉那张黄麻纸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寿期,三十岁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过则亡,过则一飞冲天云云,十分详细,并不似传闻中的那些世外高人,说话晦涩难辨。   他向萧焉手中的黄麻纸上点上一点:这是假的。   萧焉诧异:怎么假?算的命是假?   他轻蔑道:练儿,你被骗了,摸骨的人不是诸葛逢生,写字的人也不是诸葛逢生。   他极擅辨别金石铭刻,眼睛身体手指,无不敏感到了毫厘细微的境界。那字迹,那手上的感觉,蒙蔽得了萧焉,还能蒙蔽得了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第58章   是快要死了吗?她开始回忆这一生。   她这一生竟是从兰溪边开始回忆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风,她的生命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之前的数年,都好似过眼云烟。   在兰溪遇见了李柔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讨生活十分不易,她初来不会澂州话,澂州当时也不似北地,那般地崇奉佛法,她唱散花乐乞讨,根本没有人愿意施舍她,她只能去耍耍小聪明,骗点小钱谋生存。澂州当地的叫花子们欺她是外地人,势单力薄,又抢他们地盘,便将她痛打了一顿,险些将她打死。   她被扔在一堆饿殍堆里,那夜她见到了第一个阴间人,只是那个阴间人已经碎得只剩个躯干,望着她慢慢蠕动,吓得她魂飞魄散。她想她也许就要那样死了,可她才见过李柔风一眼。就靠想着那一眼她死撑着,一直撑到遇见诸葛逢生。   跟着诸葛逢生之后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诸葛逢生决定认她做弟子之前,让她给自己摸一次试试。她的本事出乎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着她那双强劲有力的双手,好奇一个弱质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手,她说是在燋龙温池给贵族搓了三年澡练出来的。诸葛逢生笑意复杂,自言自语说果然这就是天命,见过了摸过了那么多人的人生,高贵的低贱的,不教你还能教谁。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中风的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当日,诸葛逢生的尸身还是热的,萧焉便来了,带来了大箱的金银珠宝和钱币,以示他请求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心诚。诸葛逢生偏瘫后便将寻常看相人拒之门外,但达官贵人还是会来,他会看,因为也得罪不起。达官贵人通常出手阔绰,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不吝钱财,诸葛逢生也才会不吝判语。   她看着那箱金光闪闪的阿堵物,暗暗地咽了好几口口水,这么多钱,够她活好几辈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这个风险,倘若她冒充诸葛逢生为萧焉摸骨被发现,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她拒绝了萧焉:诸葛先生年迈体弱,精力不济,恐怕已经不适合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将尸骨未凉的诸葛逢生推出来,让萧焉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以示诸葛逢生确实如她所言。她到底要为自己打算,倘是她现在说诸葛逢生死了,那么这个屋子,诸葛逢生的所有钱财,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没有栖身之地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然而萧焉却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他不悦道:连一点摸骨的气力都没有了么?前些时日,还听闻先生为大司徒摸骨。他说,孤也不需要先生为太多人摸骨,就摸两个人。   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李三公子。   萧焉便唤在外面等着的李冰进来。   她强行压住心底的狂喜,她尽量平静地说:李三公子?   对,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时候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个魔鬼,一个引诱她往死地里蹈的魔鬼。   是她自己选的。她可以拒绝,她知道所有后果,但这是她自己的选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更控制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门第森严,她来澂州后,一年大约也只能见到李三公子一次。她这一生,还能有别的机会能触碰到他吗?   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碰他那么一下,她想知道,这样的一个人,碰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她真的想,她无比疯狂地想。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她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闪烁在天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双脚扑朔,他踉踉跄跄地跑,他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始终有些事情,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了那件事,他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一声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的竟是摸骨相。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也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澂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两名阴间人,杀死了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下体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踪,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阳魃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张翠娥成了抱鸡娘娘,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她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了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起,只觉得她内心扭曲而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开始显现的,那金色的火焰,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都一定要醉过酒、要狠狠鞭打过他才能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张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抱鸡娘娘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他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子,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成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的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已然将近凋零。   他忘了他置身于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他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他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他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风展,乌发飘飞,他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第59章   阳魃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她顽强地昂起头来。   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阳魃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了,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了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还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飘渺的光,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过她、毒哑过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她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觉得她就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的浩大,从她左耳的极限一直到右耳的极限,仿佛战鼓从天际的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了,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地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漫衍而至阑珊。   长矛扎进人的心包,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也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得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的作用?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她要为自己活一次,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与乾坤与她同在,风雷与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的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新生的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的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了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被妄称为爱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的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的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千万双脚在她眼前经过,踢踏有声,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见的所有人。只是她尽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过客,模糊不堪,唯独李柔风,唯独李柔风在她眼中清晰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只有一个,人间的日月又能有几多?   她想,这世间原本就是没有恨的。   那一团金焰快要灭了。李柔风从护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来,浑身黏连的尽是令人作呕的尸油和灰渣。迎面是汹涌而来的厉鬼,阴间世天地倒悬,业火红莲以势必焚尽一切之势向这边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厉鬼瞬间便被业火吞噬,皮肉焦黑,肌肤拆裂,随后灰飞烟灭。厉鬼们嘶鸣着四下飞窜,却怎么逃得过红莲落地滚生的速度。   这样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令人心生极大怖畏。荒野上卷满人间灰烬的狂风的漩涡,又岂能及得这般万一!但李柔风知道他必须于万鬼中逆行,他必须奔向那业火的焰心,因为那焰心,便是那一掌金莲花。红莲的火突然这般炽盛,也只不过因为那一掌金莲花,快要灭了。   千千万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又扭动着血肉模糊的头颅从地上爬起来了,肢体断折,却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亦不敢近前,近前,他们亦被撕裂。   但李柔风看不见那些阴间人,他自己是阴间人,那些阴间人也仿佛看不见他,他在灼热的业火中狂奔,他看得到尸骨堆砌的地面,那地面是软的,踩上去如波浪一般起伏,如摇篮一般晃荡,这是何其诡谲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他在这个诡谲的、人间世与阴间世彻底重叠在一起了的世界中狂奔,他如入无人之境。   澂王萧焉奔下了城墙,全然不顾身边亲兵和文臣的阻拦,飞身上了他的战马,掠起他的长戟。他要出战,他必须得出战,他的柔风跳下了他王城的城墙,他的柔风冲进了阴间人的阵心,而那阵心距离大魏大将军的军帐只有百步之遥,二十四床劲弩等候着李柔风,大魏将军的嗜血的长矛等候着李柔风,他的柔风是清光朗月,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大魏的兵士消耗极大,但他们仍然扛着,尽管后悔于深夜发动进攻,但他们知道,只要这阵中的阳魃死去,东方现出曙光,这一整夜鏖战的噩梦都将终结,战场的形势即将反转。他们还有十万余人,仍有实力拔除澂王萧焉这一颗棘手的钉子。   大魏将军狼一样的目光冷静地望着那些阴间人,他耳中听着阳魃的镇魂铃声,他冷笑,那铃声终究是越来越微弱了。   为何呢,为何她纤长的手指拂过,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会消失,她细碎地印上一个吻,他满是雪霜的头发亦能化回青丝?为何他的手指招过,却抓不住那一星金色的焰火,他付出他所有的心与血,也不能重新让那金色的火焰宛如他初见时那般的蓬勃肆虐?   他宁愿让时光重来,他宁愿他自己是阳魃,而阴间人是她,这样他便能医好她,医好她身上所有过去的、现在的,乃至未来的一切伤痛,他要让她长生不老,他要让她永存欢喜之心。   可她现在滚烫的身子有些冰凉了,她软弱地在他怀中,她再拿不起棍棒皮鞭,她甚至都没有办法睁开眼来看他一眼。   千万根箭矢扎穿李柔风的身体,他清萧身体在箭矢的冲力下震动,却放不开手。那些冰凉的箭矢并不会比他的身体更冰凉,那些锋利的箭刃也割不断他的舌头,他轻柔地,然而抱紧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于是他也笑起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唤:“翠娥,娘子。”   他想说“我来啦,你别怕”,但他听到了一个极细弱的声音,他俯下扎满了箭矢的身子,耳朵凑在她的嘴边。   他听见她清晰地说:   “李柔风,我热。”   ——李柔风,我冷。   ——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她过去说冷,是想让他抱抱她。可这次,她是真的觉得冷了。   一声狂暴的嘶吼从阴间人的喉咙里发出来,那声音经过胸腔与咽喉的挤压,最终于口齿间爆裂,爆裂进参天的红莲业火,爆裂进九霄间满是烟尘的浓云。   李柔风,我热。   三文钱,两竹筒梨水,他们一起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光么?   那一声狂嘶撼动了战场上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声嘶吼从何而来,除了澂王萧焉,他策马狂奔,挥戟击开前方挡路的阴间人和士兵,战场上无处不有腾起的火,他直接从火中穿过,他用他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李柔风!李冰!   可是阴间人听不到的。阴间人绝望地昂起头来,在北风中悲鸣,大魏将军精准无比的一支飞矢贯穿了他的喉咙,他望向苍穹的一双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的灌满赤红的鲜血。   长庚未灭,他修长十指指向长空,飞捻北斗、结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业火焚身!上或有神灵责谴,下或有妖鬼诉诬,我欲绝命灭天,杀出一条死路!   “——绝不可——!”通明先生向虚空中伸出手来,萧焉的嘶吼断绝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烈风中。应天罡,天下的雄鸡鸣叫,北斗星最后一缕光芒消遁之际,阴间人那凶狠无比的醒尸咒应了天罡。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尸咒,一道最厉害的,醒尸咒。   萧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边的通明先生的领口,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对自己用醒尸咒,他还能变回来吗?!还能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锐过耳风声。   李柔风最初学诀法时,只是不想再中咒诀,受人摆布。他知道张翠娥从法遵那里偷来诀谱,偷学祓魔咒用意为何,只为了不让他把阴身让给萧焉的魂魄。她知道尽管萧焉当时未死,但李柔风仍然为萧焉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他知道她那样的心思。但他当时的心意是果决的,不可动摇的。   又何曾知晓会有今日此日,今时此时。   阴间人不想说悔恨,他的新娘子没有说过悔恨,她说:人人都憎恨这乱世,独我喜欢这乱世——   那么他也不说悔恨。   日月的华光陷于一身,渺渺孤躯,夺世间造化之功,丛集的箭矢纷纷从逆大道而生的阴间人身上掉下,世间的万千星盘骤然粉碎陨落,十方恒河沙数的诸生,陡然战栗。   罡风狂卷,卷出白发三千丈,三千丈白发将瘦小的阳魃裹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蚕茧,二十四床的强弩齐发劲矢,穿不透那茧,却只不过将那已经周身化作雪白的阴间人击得身子歪斜两下。   那阴间人微微佝偻着身躯,背着他的蚕茧。他一双血红瞳孔已经缩到针眼大小,他眼睛里似没有光,他眼睛里却有万化大道。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却只有那个大魏将军。他朝着大魏将军,背着他的蚕茧,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芦苇花混着黑色的灰烬飞荡在微明的天色里,短暂的震惊和沉寂过后,大魏的军队骚动起来,“杀了它!”“杀了它!”   千百根长矛刺穿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死血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千百把长刀砍向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肉身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李柔风被千刀万剐。   李柔风被碎尸万段。   李柔风身受千万次凌迟之刑。   千万人想要拉住萧焉,萧焉的长戟狂躁无情地贯穿他身前的每一个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追随在他身后,汹涌地扑过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堑,又哪里来得及呢。   李柔风又疯狂地生长回来,他像水中的蚂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躯体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蚕茧之下,他又疯狂地生长回来,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长的时间都在他身上渺为一瞬,而这尘世间的刹那,于他又有万劫之长。   三千丈白发仿佛千万只温柔的手,在刀山箭海里呵护着那一个小小蚕茧,又温柔地穿过扑过来的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里自有他的执着,他的执着与身上女人的执着已经化而为一。   他背着她蹈过尸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将军的心脏,他又背着她朝向东方喷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风变成了一个怪物。   ----------------------------   注:应天罡,天罡指北斗七星的柄。古人有星辰崇拜,道家认为天地化育万物,人与宇宙自然共振时,便可以得到来自天地的力量,也就是二十六、二十七章提到的“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所以当人捏出的诀法能够“应天罡”,也就是天人合一的时候,就能够发挥诀法的功效了。   这是作者的理解和设定,勿深究。 第60章   张翠娥跑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空宅里头。宅子不算大,墙却很高,足足有三个她高。   身上的小伤好得差不多了,几处大伤还没有痊愈,让她的行动不算太方便,勉强能下地行走。   她想自己的确是贱命一条,中了那么多箭,却还是死不掉。可能是她当受的报应还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松软了,没什么气力。慢吞吞在宅子里晃悠,宅子里很空,所有的门都从外边紧锁着,但是备给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齐全,甚至还有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宅子里她看到了两个活人,一个年轻的哑婢,专门服侍她,为她做饭洗衣换药,另外还有一个年老的哑仆,做些劈柴烧水的力气活。   这两个人也都不出宅子,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鲜肉食蔬菜和药材从窗口中送进来。   这两个人之间咿咿呀呀,用手语交流,却从来不同她说一个字。她说话他们也不听,只摆手,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让听。   张翠娥在墙根挖地团鱼来数日子。她拿了老哑仆的一坛酒,每天挖一个地团鱼丢进去,当酒坛里泡了十八个地团鱼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全部愈合。药都是极好的药,方子也都是极好的方子,她来者不拒,也不再追着哑婢问来处,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第十九个地团鱼丢进去后,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墙上用炭写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   谁敢欺负这两个哑仆,我炼阴间人杀了你们。   她早就收拢了首饰衣物,趁两个哑仆救火时,从挖地团鱼挖出的地洞里爬了出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墙太高翻不出去,还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成?   还是在建康城里头,她确认。但她突然觉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样了,完全翻覆了一个样子。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宁静到令人心惊。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里观瞻,果然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建康城了,现在的王城中,没有一丝儿的阴气,过去被鲜血染作黑色的泥土,仿佛又都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她所感觉到的宁静并不是没有声音,相反,人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只是那声响交织成一片,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一声能传入她的耳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宁静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恐慌和紧张。   是——天下太平了吗?她疑惑着,迷惘着,迟迟不敢确定,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的城楼,湛蓝天空下猎猎招展着一面巨大的王旗,王旗镶着庄重的黑色的边,上头一个硕大的“萧”字。   还是澂王的城。   那李柔风呢?   她跑到王宫去,宫门紧闭,她逮着了宫外的一个老者问:“敢问阿翁,如今王宫中可是住着澂王?”   她这话问得奇怪,仿佛久居山中,不知人间年月。老者见她穿着甚是体面,人也有礼,便答道:“自然是澂王,只是澂王如今不在宫中。”   “那澂王现在人在何处?”   “澂王出征去了,讨伐大魏。”   “那您知道李柔风么?”   “李柔风是谁?”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应该跟随在澂王身边。”   “没听说过。”老者道,“我儿子便是澂王身边的亲兵,可不曾听说澂王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那如今在宫中的是谁?”   “这你也不知道吗?代为理政的是南平王,镇守宫中的是太子萧淳风。”   张翠娥大为震惊,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晓,可这太子萧淳风是从哪个萝卜坑里冒出来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么?   她又问老者萧淳风的事情,老者却闭口不言了。   张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过谢,临走时又想起一人,问道:“阿翁,那请问通明先生现在何处?”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礼佛去了。”   张翠娥“啊”了一声,问为什么,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为道家宗师,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于澂王,保全阳隐一门?”   张翠娥心中惘然。辞去老者之后,她在城中四处行走,去了很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得到的答案与那名老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门紧锁,其中什么也没有。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开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宝都已经没了踪影,连大郎君、大黑马,还有毛驴,都已经不知去向。   张翠娥翻进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凉如水,竹影摇移。   她行走于庭院之中,但见《兰亭集序》的砖块,依然参差错落地嵌在庭院里。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如此真实,梦醒时分却不知所踪。   建康城里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儿的阴气,就仿佛她大梦之中许下的那三个愿望全都变成了真实:   这世间没有阴间人。   这世间的阳魃不过凡人一个。   这世间不再有她和李柔风的故事。   都是大梦一场。   可她为什么就成了那个还活着的、梦醒的人呢?   她忽的就笑起来,笑到最大声的时候开始哭,躺在地上开始哭。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极大空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她只觉得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离开了建康城。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骑马,有时候搭车,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脑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凶悍无比,连土匪都不敢劫她。   她长得越来越胖。   有一天早上换衣服,她突然发现自己小肚子都凸出来了,腰也粗了一大把,这才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能长这么胖了。   她想可能是心宽体胖。走了这么久,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彻底忘掉,她就解脱了。   但是像现在这么胖也不是个事儿。   她开始不骑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个邻水的镇子上吃饭,没忍住又点了一大盘肉,她发现自己近来格外爱吃肉。   吃完之后她又心疼这一大盘肉价格不菲,摸着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长肉就长肉吧,都是钱呢,虽然这钱不是自己的,肉长自己身上总比吐出来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然一阵恶心就泛上来,要吐。她开始还想忍着,没想到那恶心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竟是抑制不住,跑到路边“哇”地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还吐酸水。   她气喘吁吁地走去河边漱口洗脸,心想这是吃坏肚子了吗?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肠胃向来是什么都能吃的,老鼠肉虫子肉吃下去都没事。   她跪在水边擦脸,忽然发现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圆润了起来,两颊丰满。   一道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她的脑海,她像块石头一样地硬在了那里。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两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脉,过去第一个夫家是郎中,婆婆是个接生婆,她跟着也学了些手艺。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感觉错了。她打坐了半晌又给自己搭脉,反复搭了几十次,再算算日子——   三个多月了。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险些被自己踩着裙子绊倒。她张着双手提着柴刀,对着满目的青山绿水,声嘶力竭地喊:   “李柔风!我干你娘!” 第61章   李柔风闭着眼睛在佛堂里打坐,除了佛前一盏青灯,没有其他光亮。   他已经在这个佛堂十天了。   之前损耗的身体早已修复,他不想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三年了。   第一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识的变尸,萧焉命通明先生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恢复如常。   照法遵诀谱上说,醒尸咒一旦施下,阴间人将化为最凶残的变尸,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意识。   然而法遵可能从来没有等待过任何一个中了他的醒尸咒的阴间人醒转过来,他也没有阳魃。他将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视若敝履,用完就令他们化骨,又哪里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没了恢复原状的可能。   无论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帮助下,一年之后,他醒转过来了。   醒转之后他就开始找张翠娥,然而张翠娥已经不知去向。他请阿春帮他造了个他背得动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总是最好的,佛气最浓郁的,他背着那个大木佛,便能数月不朽,只是被损耗的身体,还是得到佛气更重的佛寺中去修复。   萧焉初时阻拦他,但通明先生说李柔风倘若再被激怒尸变,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萧焉只能任由了他去,横竖他找不到张翠娥,仍得再回到他身边。   李柔风背着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没有找到任何张翠娥的蛛丝马迹。他不死心,后来又去两次,几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张翠娥,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关于张翠娥抑或抱鸡娘娘的话。他没有任何收获,反而被强盗砍掉了脑袋和胳膊,他抱着脑袋将强盗吓死,然后在佛寺中养了三个月才长回来。   这一年,萧焉继续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和夷族。   第三年,李柔风又背着木佛沿着抱鸡娘娘此前南下的路线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龙温池去,也未能听到关于抱鸡娘娘的半点风声。   她离开了建康,就仿佛彻底地从人间消失了。他知道萧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里也在寻找,当然目的和他不一样,只为了防止阳魃被其他诸侯利用。   然而他们也没有找到过。   李柔风开始焦躁。她还活着吗?她有没有再被其他阴间人捉住囚禁起来?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里找,夜晚里也找,他要在两个世界里找。他想她起码给他个信儿,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无论阳间世还是阴间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佛堂外家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敲门低声唤他:“公子?公子?”   他想他是该出去了。他应该再去鬼市上问问,问问铁匠道士,问问大头子,问问毓夫人,问问采芝斋,问问所有过去曾经和抱鸡娘娘接触过的人。总能够找到她的,他想,他有无尽的时间。   家仆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过来,邀您于泥古斋一叙。”   李柔风双眉微皱,这个崔仙琕(bing3),乃是吴郡士族子弟,此人对碑拓收藏比他还要狂热,因着同样的金石之趣,两人过去私交甚笃,也是如今鲜有的几个知晓他阴间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崔仙琕风仪甚美,性格豁达,稍有些促狭。为人什么都好,唯有一样,就是太过好色,痴迷于男女之事,一年前说要与他小聚,仗着他眼瞎,将他带进了一家新开的青楼,说都是大魏落难的官家女子,文雅风流,一定要与他分享,他很是费了些气力才脱身,那次还惹来萧焉不快,胡乱找了个理由将崔仙琕鞭挞了一顿之后将他赶出建康。   思及此事,李柔风正要拒绝,家仆又道:“崔公子说,上次的事他知错了,这次是正经事,他大难不死,辗转归来,新得了许多摩崖石刻的碑拓,过去从未有人见过的,请公子一定要过去帮他辨一辨朝代和出处。”家仆拿着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李柔风心想,崔仙琕的确已经离开建康快一年了,据说是去巴蜀之地游历,探寻前朝的摩崖石刻。他叹了一声,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仆道,“你与我同去罢,免得他又捉弄于我。”   三年前与大魏的制胜一战之后,萧焉便命阿春带着小丁宝在城中大小寺庙中多造新佛。只是天下局势未定,未敢大作宣扬。但城中的佛气在渐渐浓厚,崔仙琕家中亦设有佛堂,李柔风夜中出去,便不用再背着木佛了。   崔仙琕亲自出来迎接,李柔风向他施礼,时下以左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风便站他右侧。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风进屋,走着走着,李柔风敏锐感觉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仙琕兄,一年不见,你怎么成左撇子了?”   崔仙琕丧气道:“别提了,我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他伸右手到李柔风面前,“你摸摸。”   李柔风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骇,崔仙琕右手四指齐齐断去,连拇指指头都平齐着少了一截。   他惊问道:“仙琕兄,什么贼子这般残忍?”   崔仙琕摇头道:“唉,此事说来离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后我同你细细讲来。”   进得内屋,崔仙琕将他这一年来觅得的摩崖石刻的碑拓都示与李柔风,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复刻描过,方便李柔风观览。   李柔风一一细细看过,大为叹赏,道:“这些石刻气象浑穆、骨法洞达,实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宝。”他道,“听闻巴蜀一带的摩崖石刻,许多都在十分险峻处,仙琕兄要拓得这些书迹,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磨牙道:“岂止十分不易!简直是十万分、十万万分的不易!”他抽出其中的一张拓文给李柔风看,“最难的是这张!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但太古老了,不舍得不拓。我和两个亲随吊着绳子下去的,结果两个亲随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点没命。”   他拿出光秃秃的右手掌晃了一晃,“指头就是在那里没的。”   李柔风看着拓文,辨得出上头写的是青衣羌国的国史,传闻青衣江边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国,武王伐纣时期便有了,只是后来东汉时灭亡。这般难得的石刻,难怪崔仙琕拼了命也要去拓。   他想着那整齐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是挂在悬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摇头道:“匪没遇到,遇到的是个救命恩人,只是那个救命恩人——”他“唉”了一声,“比匪还厉害。”   崔仙琕万分羡慕李柔风,道是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头拜一拜,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长回来了。倘是有个阳魃,还用不上十天半个月,顷刻长好。   李柔风苦笑:“仙琕兄背个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试试。”   崔仙琕竖起秃秃的手掌:“别了,我还是好好做人罢。”他忽然好奇地对李柔风附耳低声问道,“贤弟,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贤弟和女子每房事一次,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开始?”   李柔风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辞了。”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过罪过,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嘴和我这手。我这手,就是因为非礼了那个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给剁掉的。”   原来,崔仙琕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挂了大半日,也不见有人经过。那个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除了他这种闲到极致的狂人,何人会去?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路过。他大声呼救,恳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两个时辰,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将他救了下来。   李柔风听见“柴刀”二字,心中隐隐一动,叹息了一声。崔仙琕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李柔风摇头道:“无碍,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所触动。”   崔仙琕说:“唉,贤弟是觉得那女子很是朴质心善是不。”   李柔风点头,“寻常女子,岂会花两个时辰,费这么大气力去救一个陌生人?”   崔仙琕道:“是啊,我给那女子银钱,她不要,只是向我讨了两张拓来的碑文。我见她颇有趣味,便与她攀谈,她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多说。”   见李柔风目不转睛,侧耳倾听,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后,天色已黑,江边山路崎岖难行,我脚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边洞穴处点了个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妇人打扮,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却也秀丽可人,尤其在火边坐着,愁眉不展,竟是越看越觉得别有味道。我问她为何发愁,她说家中有人等她。我问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说话,然后靠着石头睡了。”   他捂着嘴“咳”了一声,道:“贤弟你也知晓,我素来对有夫之妇有些恶癖,这夜我怎么睡得着,一个没忍住,趁她熟睡的时候去摸了摸她脸,啧,巴蜀那地方到底养人,摸上去水豆腐似的,鲜嫩鲜嫩的,特别暖特别软。咳,我就又往下摸——”   李柔风忍怒道:“仙琕兄,你这样实在过分。”   崔仙琕点头:“是是,我也知,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然后她便醒了,打了我一耳光,还很凶地骂我。那声音就跟乌鸦似的,但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上去抱住她,让她舍了家中郎君,随我回建康,做了我的夫人,一生用度不愁,也不必在这荒山野岭砍柴了。她当时也不知怎么着我了一下,我便动不了了。她拿了我摸她的右手搁在石头上,举起柴刀,说,你看清楚——然后一刀下去,把我手指头全给剁没了。我当时就像做梦一样,心想这么细瘦一个小女人,怎么有这样胆子——”   他没注意到李柔风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他只听见李柔风问了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她把身上干粮丢给我,拿了我给她的几张拓文,独自走了。我第二日早晨能动了,才自己拐回去,唉,差点就死了。”   他看到李柔风的神色已经有些不对,虽知他是杀过万人的阴间人,但他并未亲眼见过,故而也未觉得有多可怕。然而此时的李柔风身上透出浓浓的阴气,让他一根根毛发竖立,心中不由得悚然。他手指颤颤地退后了两步,道:“贤弟?”   李柔风迫前一步,逼近他,急切问道:“那女子,可是个子不高,”他比划着高度,“腰间悬一个铜铃,一个小布包,头发上簪一排栀子花?”   崔仙琕愕然:“你怎知晓?那铃子还——一荡一荡的,响得很。”   李柔风又逼前一步,整个人都压迫过来,他声音冷冷的:“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这时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阴间人刺骨的寒意像蛇一样钻进他的骨髓,他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吓得浑身颤抖,听见阴间人冰冷地又逼问一句:“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腿脚软得双手撑在桌子上,结结巴巴说:“哪、哪里软、软就、摸、哪里呗——”他已经后悔死了,他过去还觉得阴间人是稀奇好玩的东西,总觉得李柔风除了盲了眼,还和过去一样待人如春风一般,连看东西都要混了骨灰才能看见,着实有趣。他这时才知,为何萧焉一定要下灭除阴间人的王令,原来这阴间人,果真是极恐怖的东西!   阴间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咙上,一瞬间又冷又紧,崔仙琕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个不属于人间的阴冷世界,他听见那阴冷的声音说:   “‘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该把整只手都给剁了!要是我,就把你整个脑袋给砍下来!”   李柔风的手指松开,提袍反身离去。崔仙琕仿佛又历一梦,只见李柔风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口,交迭步履间竟似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第62章   张翠娥确实没去儋耳。   确信自己怀孕后,她在那个镇子上瘫了两天。   “李柔风”三个字,她已经逃避了很久。也许是一种宿命,李柔风就是她大过天的佛法,是她一切方向的彼岸,她再怎么扑腾,再怎么挣扎,天涯海角地跑,世界的尽头都是他。   就像当年听闻李柔风的死讯,她三魂少了一魂,七魄少了两魄,活成了一个行尸走肉,但也不再会感觉到痛苦,她觉得也算一种解脱。   谁知道,李柔风就算化作了鬼,不,阴间人,也不放过她。   这一回,李柔风更狠,直接让他的血脉与她的相连,她甚至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东西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抑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玩意儿。鬼胎鬼胎,心怀鬼胎,说的就是她了。   她不是没有动过弄掉这东西的念头,她怕她当真生出个妖怪,她遍读过法遵那本关于阴间人的书,没有提到过任何阴间人能生孩子这种事。   谁会去和阴间人生孩子。   她很崩溃。   再退一步讲,孩子是个人,生下来之后怎么办呢?总有一天,他,或者是她,会问起父亲是谁,她要怎么说?   你爹爹在你娘还没正经遇见他的时候就死了。   她捂着脸,不知所措,这时候她心中竟想的是,倘是李柔风在就好了,想到这里就有些湿湿的东西从她指缝中溢出来,她用力地擦了擦,抽了抽鼻子。   她难道没有想过她为何能活着从那一场血战中回来吗?阿修罗城倒倾,红莲业火焚烧污浊大地,罗睺巨手覆障日月之光,她如何能从那一场修罗之战中活着回来呢?   除了李柔风,又还能有谁。   她后来想她是阳魃,不光能为阴间人起死人肉白骨,只怕还是他们的醒酒汤、还魂药,所以当时她进了李柔风的房间,被萧焉灌了那么多白堕春醪的李柔风竟能爬起来。他那时能爬起来,后面也就能醒。   可他又是如何救她的。   她不想再细想下去。她之前为何会为了假公济私碰一碰他的手,就去教他诀法,是她亲自把让他自尽的刀递到他手里的。她以为刀上带了鞘他就不会拔开吗?她傻透了。   她知道她是个胆小鬼,她已经承受过一次李柔风的死了,那种滋味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哪怕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解脱。无论李柔风现在是已经化骨了还是成了一具永远不可能恢复神智的变尸,她都不想知道。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就只当李柔风还活着好了,好端端地活在建康城里,长生不老,永世青春,哪怕他和萧焉在一起,她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   但她现在有了李柔风的孩子,李柔风用一个孩子,逼得她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时时刻刻忘不掉他,他要折磨死她蹂——躏死她,他太恶毒了。   抱鸡娘娘又擦擦眼睛。她有几次都已经向客栈的老板娘问清了镇上郎中的住处,想要出门时,她又瘫坐在了门口。一次又一次地呕吐,可是吐了她又疯狂去吃,吃得满嘴是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是这么希望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好好活着。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柔风房中的那个佛菩萨。她想他们是在佛菩萨眼皮子底下办的事,那佛菩萨大约是送子菩萨罢?既然是佛菩萨送的东西,她不能不要。   于是她忽的又有了力气。她发现她是在往西走,那便索性一直望西走吧,听说蜀道最难,难于上青天,那么她只要进了蜀道,想要后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是不走回头路的。   她便向西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蜀中的青衣江边,她大腹便便,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下来。   这天上午,她送小妖怪去邻村的私塾,临走前,私塾里那位花甲之年的老塾师偷偷叫住她,同她说:“娥娘子,你家这位小郎君,老朽怕是教不了了。”   抱鸡娘娘讶然,又有些着急,“老先生,可是我家这臭孩子不听话,又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老塾师忙摇头道:“非也非也,小孩子顽皮,那是天性使然。只是小郎君天资神秀,老朽才疏学浅……娥娘子,郡中设有乡学,乡学中有大儒传经,你把小郎君送到那里去吧。”   抱鸡娘娘眉头紧皱,这小妖怪生下来,除了浑身青紫,别处也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后来慢慢长大,青紫也开始变浅,她不担心了,可是这小妖怪学走路说话都比寻常孩子要快许多,寻常孩子四五岁、七八岁入私塾,她不得不一岁上便把小妖怪送到老塾师那里去。   老塾师把小妖怪的字帖作业拿出来给抱鸡娘娘看,“娥娘子,你看小郎君写的字,都比老朽写得好看,识得的字也比老朽多,老朽还怎么教他?现在他都可以教老朽了。”老塾师摇头叹息道:“后生可畏,老朽枉活了六十年,实在惭愧,实在惭愧啊……”   抱鸡娘娘头疼得紧。此前小妖怪要学写字了,她是见过好看的字的人,李柔风的字,笔笔画画都让她赏心悦目,再看老塾师给小妖怪临摹的字帖,着实入不了她眼。她想起青衣江边有许多摩崖石刻,那书法和文字都是顶好的,便专门跑了几趟。她本想琢磨着自己拓,后来意外遇上一个拓碑的人,倒让她省了好些力气。   小妖怪照着她拿回来的拓本学写字,那一学,自然是直接把老塾师给甩了天远。   抱鸡娘娘于是知道这小妖怪,一定得让最好的老师来教。她愁眉紧锁地回村去,心想,或许她得学一学古人,来个孟母三迁了。   进了村,有其他妇人提醒她:“娥娘子,听说昨晚上村子里进了个怪物,黑黢黢的,有小山那么大,会动,把半夜出来夜尿的杨老二都吓得走魂了。还有好几家都说听到了响动,村长带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到那怪物,你一个寡妇,可得小心着些。”   抱鸡娘娘问:“那是什么东西?”   妇人们神色凝重,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活太岁,会吃人的。”   抱鸡娘娘点点头,什么鬼鬼神神她没见过,八成就是个偷鸡的,她家养的鸡多,是该小心着些。每次村子里来偷鸡贼,她家都是首当其冲,让她颇为恼火。   路上果然看到村长和一群汉子提着刀在巡逻。将近家门的时候,抱鸡娘娘将用布缠着的柴刀从背上解下来,露出光亮的锋刃,紧握在了手里。   她没走正门,沿着紧锁的院子绕了一圈,果然在后门的墙根边发现了泥地上的脚印子,脚印子墙上也要,看起来是翻进她家院子了。她心中暗骂一声,摸出根钩索,身轻如燕地也跟着那脚印子翻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翻进去的地方正好是鸡棚,那偷鸡贼也不知怎么弄的,她搭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大鸡棚被砸得稀烂,底下还死了好几只,包括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郎君。她捡起大郎君看了看,眼珠子都被砸出来了,她火冒三丈。   百来只鸡在院子里乱飞乱扑,嘎嘎乱叫,鸡毛鸡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院子毁于一旦,她在心底骂了一百遍干你娘,却把所有声音都忍住了。她蹑手蹑脚地走,提着柴刀,一声儿都不出。   泥足迹还在往前,最后延伸向了一个阴凉的窝棚处。正当正午,这天的太阳极好,亮堂得所有地面都在发白。她出门前惯于锁死所有的门,院子里也就这个窝棚还阴凉着。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一只脏兮兮的、男人的手露在棚门外头。她咬着牙,又准又狠地一刀斩下——   “狗——日的偷鸡贼,看老子不砍死你个龟儿子!”   那人极痛地低“啊”了一声,从窝棚里钻了出来,抱鸡娘娘提刀正要往下砍,却被那“啊”的一声一箭刺穿了心窝,她怔怔地看着钻出来的那人,柴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她猛扑过去将那人被齐腕斩断的手臂抱在了怀里,也不管他有多脏,跪在地上,将那支冰冷的胳膊按在了自己滚热的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的心脏在狂跳,和身后的鸡一样在扑腾乱飞。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断掉的手在她胸口慢慢生长出来,长出来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那只冰凉的手慢慢顺着她的颈子向上摸到她的脸颊,最终将她的脸庞捧在手里。她垂着头,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又低又嘶哑地哭了一声:   “李柔风,我的冤家——” 第63章   张翠娥给李柔风洗澡。小妖怪从小就喜欢玩水,青衣江水太深太湍急,她不敢让小妖怪去,便在院子里用石头模仿着燋龙温池砌了个大水池。池子周围可以生火,水便是温热的。   她让李柔风泡在水池中洗澡,下水时他路都走不稳,却一声没吭,她这才发现他鞋子里头,脚底的血肉早已经磨没了,只剩了白惨惨的骨头。她为他把脚肉回来,怪他为何这般赶路呢,他憋着气,一声不吭。   他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身上脏得都能剥下一层泥壳来。头发全都板结在一起,怎么都梳不开,里面还夹了许多跳蚤。张翠娥一咬牙,索性拿剪子全都给他剪了,然后长出来的新头发,又全都是干干净净清亮如水的。她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这每一寸肌肤都曾为她被千刀万剐过。她看到了他那尊同样干净不到哪里去的大木佛,就是那尊小山样的木佛砸烂了她的鸡棚,砸死了她的大郎君。佛做的事情,她除了叹息,也指责不了什么。那因为不分昼夜的疾行而干涸枯萎的肌肤重新又活了起来,换了几次的水,他的整个人终于从一具干尸,又变回了之前珠玉一般润洁的活尸。   他始终紧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抱鸡娘娘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吭气。抱鸡娘娘问他怎么找到她的,路上走了多久,中间有没有进佛寺去修补一下自己,是怎么背着佛像摸进村子的,看他身上遍布的伤痕,是不是中间有被人打,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问到后面,他摸着自己方才被她砍过的手腕子,似是委屈极了,忽的抱紧她,压在怀中将她又吻又咬。过去都是她咬他,这一回她才尝到阴间人的牙齿是何等的锋利,他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头,像是想干脆咬断她的喉咙吸干她的血一样。   他喑喑地说:“为什么不等我?”他说,“为什么要跑?”   这两句话忽的把抱鸡娘娘问得委屈起来,她想,我等你,你被萧焉藏了起来,我连看你一眼都难,难道我要一直被关在那座只有两个哑仆的宅子里等你吗?她想,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不跑,在建康城里,难道萧焉和通明先生容得下我吗?你是阴间人,你一尸变百事了断,自有萧焉宠着你护着你,我一个阳魃孤苦伶仃,还不得被他们阴诡阳谋地利用?她想,你一个男人,把我睡了你快活了你一身轻松,我一个人千里迢迢走过来,独自一人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你可曾了解过我的苦处?   这般一想,她忽的心中又酸又苦,人还在他怀中,她仗着他看不见,便脱了衣衫只穿一件肚兜和亵裤下水来帮他洗澡。感觉到他的手心轻轻滑过她光——裸的背,凉润的气息长长地拂过她的颈窝,她忽的想起三年过去,她的岁数也和他相差无几了,再过几年又如何呢?他迟早还是会离开她的,她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个人带着小妖怪的生活,他为何又突然回来再与她纠缠?她现在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想再大喜大悲、大爱大恨、大生大死了。兰溪边遇见他,鬼市中遇见他,她感觉她已经活过了极疲惫的两辈子,第三辈子,她只想平淡些。   趁这情还未复炽,还是早些了断好。   她忽的推开他,从水中站起来,道:“李柔风,我已经另嫁了,孩子都有了,你洗完澡,就走吧。”   李柔风蓦地一僵,“另嫁?”他还未咂摸出这话中的滋味,只是机械地问,“你另外嫁了人?”   她从水池中爬起来擦身穿衣,道:“我一人在这边活不下去,便嫁了新郎君。”   李柔风滞在水中,声调有些硬:“那你郎君呢?”   “死了。”张翠娥干着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克夫。孩子生了,他就死了。”   “你有孩子了?”他的声音更飘。   张翠娥扁扁地笑了笑,随手拿起水池边上的拨浪鼓儿转了转,弹丸击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她道:“你不信,你自己摸摸罢,这水池边上,尽是小孩儿玩的东西。”   阳光已经西斜得厉害,张翠娥背着阳光,斜倾着身子捋干头发,静静地看着李柔风跌跌撞撞地淌着水走到池边,伸长胳膊去摸池边的东西。   她没有骗他,池边的确摆满小妖怪的玩物,风车、泥哨、春牛、傀儡、采莲船、不倒翁……她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从货郎那里给小妖怪搜刮来各种小玩意儿,自己做的小玩具也数不胜数。   他的手指一样一样摸过这些玩具,越摸越慢,披散着乌墨般长发的修长脊背,竟现出极深刻的萧索。抱鸡娘娘看着他深陷在一个被小妖怪打破的泥孩儿身上的手指,心中竟是像被刀割了一下的疼。   她有些后悔骗他,但长痛何如短痛?她忍住了,依然是诮着嘴角,凉薄着沙哑的声音道:“洗完了就起来,莫又泡肿了,还得我搂搂抱抱把你养回来。村子里人多眼杂,倘是被人看到了,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明白。我被浸了猪笼也就罢了,我儿子要是从小被人指指点点,你让他长大了怎么做人?”   李柔风忽的道:“你孩儿多大了?”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长了多少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忍住,突然明白了李柔风是在套她的实话,他依旧不信。她干干地笑了一声,道:“一岁多点。”   李柔风低了眉,也不再细问,只是寥落道:“我那衣衫不能穿了,你家郎君可有旧衣,让我暂且换上?”   张翠娥心道此人还是如过去那般心机极深,便道:“郎君死了,旧物便一同葬了。你就没带些换洗衣物么?”   李柔风不言,她便去那佛像的大肚子里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几套干净衣衫出来。张翠娥冷笑一声,心道你这些路数难道我还看不明白,她把干布巾扔给他,然后把水池的水都给放了。   天边开始现出彩霞,张翠娥穿着一身羌人青衣,坐在水池边,她不看李柔风,仰头望着辽远天空。李柔风沉默地穿着衣衫,这样的情境似曾相识,人心却不一样了。   等李柔风把衣服穿好了,张翠娥跳下水池,呵斥着把鸡都赶进柴房中去。院中的鸡屎鸡毛用一把干竹枝束成的大扫帚随便扫了扫,洗干净手,便要出门。   李柔风叫住她:“你去哪儿?”   张翠娥道:“我儿子今天被婆家接去了,我去接他回来。”   她过去坑蒙拐骗惯了,谎话张口即来,极其自然,李柔风本是心中存着怀疑,毕竟他在池边摸到了九连环和鲁班锁,一岁多点的孩子哪里会玩九连环和鲁班锁?他已经试探出了她身边没有郎君,他觉得她根本连有孩子这件事都是胡扯的,但眼下她竟真要去接孩子回来,显然也不惮让那孩子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她竟没骗他?   他心中一时失落彷徨,竟不知所措不知从何言说。找了她两年,她竟就这样轻轻巧巧地,重新又嫁人生子了么?他明白她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他爱她,他心里所想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回成亲,她也知道他其实是在化解她的一个执念——其实哪里是他在化解她的执念呢?是她在帮他化解执念,她知道他是个信诺的人,绝不会背弃了他说他要娶她的誓言,她在成全他。   她一直都知晓,他过去没有真正全心全意爱过她,等他全心全意爱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机会知晓了。   已经晚了。就像他不摸着她的时候他就会忘记,她其实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他不深深探入她的生活的时候,他也总会忘记,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时时刻刻要为了活着而挣扎的女人。   他凭什么要她一直在他的空许诺下等着他、耗尽她的青春?   李柔风听见抱鸡娘娘推门出去,听见她平淡地说:“外边还有人在捉你,你就在这里待着,待到夜里再走吧。”   他在院中发了许久的呆,久到夕照照得他手脚都开始出现腐烂的刺疼,他这才回过神,慌忙跑到窝棚里的木佛像身边去,淡而醇厚的佛气滋润上来,他想,他不要走了,她等不了他,他可以等,他最不乏的就是耐心,他承受得起漫长哪怕无止境的等待。他在鬼市上抱住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二嫁了,现在又何惧她已经四嫁生子。她不是克夫吗?反正她身边也没了别的男人,反正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她就尽情地克吧,克得他粉身碎骨,她照样能伸手捏出一个完好的他来。   他便守在院子里等张翠娥回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他的眼前现出阴间世,张翠娥也都没有回来。   他想莫非她的婆家留她吃晚饭?莫非她的孩子突然生了急病,她带着她的孩子去瞧郎中了?莫非她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比如有一个崔仙琕?莫非有其他人为她介绍新的郎君?……   他脑子里的念头越积越多,多到他无法忍耐,决定出去寻她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喊了一声——“娘!”   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李柔风愕然地站在院子正中,他看见了一个绿莹莹的小鬼,像青衣江边的一株稻谷那么高。小鬼手里还提溜着一条鱼,准确地说是一条“鱼鬼”,这鱼鬼挣扎了两下,鱼魂便飞走了,他也看不见了。   但那小鬼还是绿莹莹的。   绿莹莹的小鬼熟门熟路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喊“娘!”“娘!”   李柔风想,竟然有鬼敢跑到阳魃的家中来,竟然有鬼不怕阳魃的烈焰吗?   但他忽然就反应过来。   哪里有绿莹莹的鬼。   鬼都是黑色的。   这是个人,一个,他能看到的人。 第64章   这绿莹莹的小鬼捣着两条小腿往前跑,他还太小,跑得十分笨拙,李柔风生怕他跌倒了,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半弯下腰向前伸开双手。   这孩子跑得越来越近,挺秀的小鼻梁,水墨画儿样的大眼睛,斜斜掠起的小眉毛……标致而又分明的五官逐渐在李柔风的眼前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   他要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他笑了起来,他仰起头,向着天空笑,仿佛天空中有漫天的星星似的,那是他久违的星河。他忽然觉得他什么都能看见了,穿透千百年的因果,风起于青萍之末,情缘始自永和九年,终究刺破生死契阔。张翠娥,张翠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念着这个名字,他笑得泪眼婆娑。   他蹲下来,他看着这个仿佛许多年前的自己,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兄长给小时候的他作的画,画里面的那个小人儿走出来了,走到了他面前。   小人儿说:“你是谁呀,为什么在我家里?”挑着眉毛,就和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   他半跪在地上,目光与小人儿平齐,他说:“我叫李冰,是你的阿父。”   小人儿挑着眉毛,稚声稚气然而万分认真地说:“我娘说了,阿父不能随便叫的,赐我骨血的人,才能叫阿父。”   李柔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儿道:“我娘叫我小妖怪,我大名叫栽秧。”   李柔风听着这两个名字,抽了口凉气,手指在腿上抖了抖。他向小妖怪伸出右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或许真是血浓于水,小妖怪惯来没这么听话,这时却乖乖地把右手伸出来,搁在他的掌心里。   和小妖怪的手接触的那一刹那,李柔风的心尖儿都在颤,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化作千百道浩浩汤汤的暖流,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小孩儿的手好小,端端正正搁在他的手心,像只白白的小饺子——虽然他看上去是绿的,但他知道是白的。他轻轻地握住小妖怪的手,小小软软,和阳魃一样的暖。   这是他的骨血,竟能化作这样的精魂。   他的心脏颤抖着,小人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和张翠娥身上的一样。他拿着小妖怪的手,拨出他细细小小的一根食指,将他的食指按在了自己的双目之间。   他拿着小妖怪的食指,顺着自己的鼻梁一直滑到鼻尖。   “摸到了吗?是不是看不出来,但是有个小坎儿?”   小妖怪兴奋地说:“真的呀!”   “摸摸你自己的看看。”   小妖怪果真去摸自己的鼻子,更兴奋了,“我也有我也有!”他抓着李柔风的食指,“你摸摸我的!”   李柔风的食指在他的牵引下刮过他挺直的小小鼻梁,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难以为人所见的小坎儿。   他鼻尖酸楚,顺势将小人儿又软又暖的小身子搂进怀里,带着鼻音叫了一声:“小妖怪!”   小妖怪丢下鱼,也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叫了一声:“阿父!”他有些难过,说:“我娘说,我的阿父好可怜,虽然赐了我骨血,但是老早老早就死了。我知道阿父变成鬼也会回来找我的,阿父身上凉凉的。”   李柔风磨了一磨牙,心道张翠娥就是这样同小妖怪介绍他的。他摸着怀中小妖怪的凉滑的头发,张翠娥完全把小妖怪当做一个小个儿的他来打扮,衣裳、束发,都和他过去一样,虽然这么小,俨然就是个小公子的样貌。她定是想不到,他竟能看见小妖怪罢。   李柔风说:“你娘说的是实话,阿父不是个活人了。阿父回家了,想留下来陪你和你娘,你怕不怕阿父?”   “不怕!”小妖怪兴奋地大声说,“阿父会泅水吗?”   “会,阿父泅得很好,可以泅到很深很深地地方去。”   “阿父会爬树吗?”   “会。”   “阿父会摸鱼吗?”   “会,但是阿父看不见。”   小妖怪“嗷呜”怪叫了一声,在他怀里又滚又蹭,说:“没关系,我娘总说危险,不让我去泅水爬树摸鱼,以后有阿父陪我就不怕啦。”   李柔风笑了起来,他知道,他为人的一生,再到为阴间人至如今,他从未如此笑过。他这笑,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心是满的。   李柔风站起身来,小妖怪踮着脚尖把鱼挂到墙上的木橛子上,天色愈发的黑了,小妖怪又爬到凳子上,想去点墙上的那盏风灯。   李柔风把他抱下来,照着他的指点摸到了火折子和风灯,把灯点亮了起来。李柔风问:“你娘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怎么先回来了?”   未待小妖怪回答,院门被“砰”地一脚踹开,李柔风只见一团炽烈的火焰“唰”地滚进来,烧得一地的冲天大火。抱鸡娘娘哳着嗓子怒叫:“小妖——”一见李柔风,活生生把一个“怪”字咽进了喉咙,改口叫道:“栽秧!”   小妖怪“哧溜”闪到李柔风身后,伸着小胳膊抓紧了李柔风的衣裳。李柔风单手背在身后,挡住了他,然而抱鸡娘娘已经一眼看见了小妖怪,一脚踹合了大门,把柴刀往地上一扔,伸手操起院墙边上的竹扫帚就冲了过来!   “又逃课出去玩!害我找了几个村子,还生怕你掉江里去了,一个个追着人问!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自己跑回家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   眼看抱鸡娘娘是当真上了火,小妖怪放开李柔风,嗷嗷叫着就往柴房跑,他虽然生来就较其他孩子不同,但那两条小短腿又怎么跑得过抱鸡娘娘,竹扫帚虎虎生风,眼看就要抽上小妖怪的屁股。李柔风耳朵捕捉着风声,一个大步上前,挡在了小妖怪前面。   抱鸡娘娘那扫帚本是要到小妖怪屁股上才会收势,哪想到中间杀出个李柔风!那竹扫帚半点止势没有,又准又狠地抽上了李柔风的脊背,“啪——”   李柔风闷哼一声,被抽得晃了一晃。   抱鸡娘娘没了声儿,半晌,撒手丢了竹扫帚,捂着嘴哭了一声。她扑过去,扯了李柔风的腰带,撩起他的衫子一看,果然背上肿起粗粗一道又红又紫的伤痕,她把手心抚上去,又是恨又是心疼,最终都化作怒气:“我教训我儿子,要你多管闲事!”   李柔风扭头低声道:“小孩子不听话,好好同他讲就是,别下这种重手。”   底下小妖怪轻轻扯了扯他的手,有些愧疚道:“阿父,我娘就是吓吓我,从来不会真打我的。我、我也就是装装害怕的样子……”   “栽秧!”抱鸡娘娘愈合了李柔风身上的伤,登时又起了火气,“谁是你阿父!别逮着个人就叫阿父!”   小妖怪瞅瞅自己,又瞅瞅李柔风,对着抱鸡娘娘有些犯怂,但是又坚持己见,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小声嘟哝道:“可他就是阿父啊……你还摸他……你和塾师说话都要站得隔三步远……”   抱鸡娘娘看着这一大一小的的两个人,穿得一模一样,连眉眼也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妖怪,看小妖怪叫李柔风阿父,李柔风代小妖怪挨打,也不知在她晚到的这一刻钟里头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她的勾当。她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养了两年多的小妖怪,就在这阴差阳错的一刻钟里头,被他死鬼亲爹勾了魂去,这让她还怎么赶李柔风走?她这辈子,便是到死都要和李柔风纠缠不清,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喜为他悲为他蜡炬成灰了么?   她心中一酸,垂着肩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李柔风和小妖怪慌忙跑过来,一个说:“娘子,你别哭了。”一个说,“娘,你别哭了。”   张翠娥哭得更厉害了,她怼着大的吼道:“谁是你娘子!”又对小的说:“我不配当你娘!”   大的便抱住她小声劝她:“娘娘,你别哭了,之前都是我不对,方才也是我误会你了,你打我,打得好……”   小的也爬过来搂住她的腰:“娘,娘,我错了,塾师讲得课我都懂我才逃课的,本来想摸完鱼回来等你的,没想到你今天来这么早……我听说你已经走了,我才回家的。”他说,“娘!我捉到了大黑鱼,你最爱吃的!”   张翠娥看着身后抱着的一个,身前趴着的一个,有捶胸顿足的感觉,心想大冤家,小冤家,这便是李柔风撒下的天罗地网罢,她今生今世,再也逃不掉了。 第65章   晚上炖了大黑鱼,汤汁炖得鲜浓,小妖怪吃得香喷喷的,李柔风也想吃,张翠娥敲掉他的筷子,舀了碗鱼汤给他,冷冷道:“你就别吃了,喝点汤就得了。”   她还置着气呢,李柔风瞅着她身上冒着的金色火苗,知她是怕自己太久没吃东西,突然吃些鱼肉饭食下去,肚腹会难受。   小妖怪在一旁哧哧直笑。   吃过饭,张翠娥收碗,李柔风过去洗碗,张翠娥也不拦着,烧了水,便招呼在外面玩耍的小妖怪进来洗澡。   小妖怪顽皮好动,洗个澡也不安分,在大木桶里玩水玩得十分起劲,溅得张翠娥一脸一身的水。张翠娥一扭头,见李柔风在一旁笑得如春风般和暖,不由得怒道:“李柔风!你来给他洗!”   李柔风果然过来,捋了袖子给小妖怪洗澡。小妖怪用力拍着水,大声喊:“阿——”李柔风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搂过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来玩说悄悄话的游戏。”   小妖怪果然立刻安静了下来,用手挡着嘴贴在李柔风耳边小声说:“阿父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   李柔风左手抱着小妖怪,右手向张翠娥伸出手来,张翠娥目瞪口呆,把丝瓜瓤子和香胰子递给他。   “阿父跟你讲,阿父小时候特别懒。”李柔风给身上粘着的全是水里的青苔和泥浆的小妖怪抹上香胰子,然后给他搓得滑腻腻光溜溜的,“阿父的娘亲给阿父洗澡,阿父泡在水里就睡着了……”他贴在小妖怪耳朵边说悄悄话,给小妖怪搓干净了背又洗胳膊,一根一根手指和指缝里指甲里都洗干净,小妖怪在他手里乖乖巧巧,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也咬着耳朵和李柔风说悄悄话。   张翠娥在一旁呆若木鸡,只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交头接耳,极其亲密,这才几个时辰!冤家,真的是冤家,怎么和冤家打交道的事情,到了她手里总就变得这么难呢!李柔风一接手这个小冤家,她才发现养儿子还能这么顺溜!   正生着醋意,小妖怪忽然扒着桶壁喊:“娘!娘!我明天是不是不用去上学了!”   张翠娥虎着脸说:“不上学你是想怎样?”   小妖怪在水里一跳一跳:“想让阿父当老师!阿父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比别的老师好一万倍!”   张翠娥在心里大骂一声“李柔风你不要脸!”但转念一想,光束脩(古代给老师的学费和礼物)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她还不用搬家了——   她扁着声音冷淡道:“李柔风,那你也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儿子当老师吧。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分钱都没有给你的。”   金色的火焰漂得老高,这就坡下驴下得也太欲盖弥彰了,李柔风摇着头好笑,说:“娘子——”“哼。”他改口:“娘娘——”“嗯?”“你过来一下。”   张翠娥便赤着脚吧嗒吧嗒走过来。李柔风说:“娘娘,我袖子掉了,你帮我卷卷,我手是湿的。”   张翠娥便蹲在他身边,果然垂着头认认真真给他把垂下来的袖子卷整齐。李柔风侧耳听着她的呼吸,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嘴唇。趁她灵魂出窍的时候,他又补了更深的一个,往下离开时,下唇擦过她的下唇,上唇随后也格外缓慢地擦过她的下唇,湿漉漉的舌尖还勾出来,在她的唇珠儿上卷过,个中风流缠绵情致,张翠娥这辈子想都没想到过。   小妖怪在木桶里捂着眼睛大喊:“羞羞羞!好羞羞!”   张翠娥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得脱口叫道:“你怎么在小孩子面前这样!”李柔风淡然道:“他迟早都要学的。”   小妖怪扒着木桶沿儿嘻嘻嘻嘻地笑。   张翠娥脸涨得通红,甩下一声:“流氓!”快步跑了出去。小妖怪说:“娘害羞了!”李柔风笑,以后,他能让她天天害羞。   小妖怪洗完澡,张翠娥便自己去洗。李柔风见小妖怪换好了衣裳,自己溜达溜达进了正房隔壁的房间躺下。他过去摸了摸,是一张小床。他问小妖怪:“你不和娘亲一块儿睡?”   小妖怪自己撸上被子盖好,道:“娘亲太热啦!热死了!”   李柔风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妖怪的脸蛋儿。小妖怪抱着他凉凉的脸也亲了一下,道:“阿父,我睡啦。”   李柔风为小妖怪掩上了房门,他去浴房外面站着。过了会,张翠娥捋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见到他,道:“别搁这儿站着,到柴房去!你砸死了我的大郎君,今夜去给它守灵去!”   说完扔下他,气鼓鼓地头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房间。   李柔风去柴房给大郎君守了会灵,这个青衣江畔的村子格外的静谧,耳畔传来的只有江水拍打两岸青山的湍流之声,偶有一两声猿蹄,没有半点鬼魂的哀鸣。   久违了的宁静。他虽看不到,鼻底却都是潮润的草木芬芳,栀子花香愈发的浓烈,他能想见这一片山川土地清荣峻茂的模样,是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   这里的冬天,会下雪吧?不知道下起雪来,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会是怎样的美景呢?他的小娘子和小妖怪滚在雪地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忽然无比地期待。   走回房去,不是柴房,是张翠娥的房间。她的房门并没有锁,他轻轻推门进去,听见“呼”的一声,她把灯吹灭了,钻进了被窝里。   他笑了笑,坐到她床边,轻声喊:“娘子,娘子——”   她装睡。   他便脱了鞋袜和衣衫,轻缓地钻进她的被子,久违的燠热与干净气息,激得他浑身一畅。   他喊:“娘子,娘子——”   张翠娥转过来道:“我早嫁别的郎君了,别叫我娘子。”她推他,“下去。”   他自是不动,又有点骄傲地道:“小妖怪是我的骨血。”   张翠娥啐他:“呸!你一个死翘翘的阴间人,哪来的骨血!他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   李柔风道:“你怎知死翘翘的阴间人就不能有骨血?”他忽的翻身压住她,“也好,你既然非说小妖怪不是我亲生的,那就再给我生一个罢!”   她“啊”地低叫了一声,伸手推拒他,他向来温软,但这晚上偏就被她逼得犯浑了,他不管不顾地去吻她的嘴唇,扯落了她身上本就单薄的亵衣,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他想要她,还不行吗?   她挣扎了一阵子,却忽的在他攥住她胸口的软腻时停了下来。她这一停反让他心慌了,他慌忙撤开手,他想起了她过去所受的苦,想起崔仙琕对她的无礼,现在他这般强迫的姿态,是不是又让她觉得恐惧了?   他低声道:“翠儿,别怕。”她颤巍巍道:“我……我不怕。”却拥着衣衫坐了起来,道:“我想去洗洗。”李柔风一把勾住她往床外爬的细瘦身子,问,“你不是才洗过了吗?”她初时不言,被他再度逼问,才羞窘道:“湿透了,脏脏的。”他探手去她股下,果然探手一片黏腻湿滑,泥泞不堪。她竟是不懂,想必之前怕惯了,竟是从来干涩,所以那般地痛。但她的身子还记得他的,稍稍一碰,便敏感成这样。   他心疼得紧,摸着她烫如火炭的脸颊,低低道:“不脏,一点都不脏,翠儿,你是心爱我,才会这般。我心爱你,也会这般。”他捉着她的手向他自己摸去,阳魃的手指触过的地方,便蓬勃生长,如累累硕果,沉到她握不住,如一颗心脏般在她手中搏动。晶亮粘连的液体沁出来,沾到她的手心。她手中温凉,心中发烫,不知该将它如何是好。   他捏着她的手指让她握紧,伏在她的颈边喘息,问她:“今夜月光亮么?”   这夜约是十三十四,月光亮得像冰冷的太阳,清清澈澈的月水滋荡得满屋子都是。他韧实的肩背、削窄的腰身在月光下格外的清晰,脊梁挺拔成一条直线,两侧紧实的肌肉隐隐约约地在动。她看过的不止一次的,可她又仿佛从来没有看过,她心跳极快,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嗯”一声。   他咬着她的耳朵说:“翠儿,你当日为我摸骨的时候,可不曾这样看得清楚罢?”那房子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知道她窘到不知如何回答,仍拿着她的手握着自己,在她耳边低沉着声音说,“这里没骨头,你定是也没摸过这儿罢?”她的耳垂果真立刻火烫了起来。他的那处丝滑得要命,饱满鼓胀到将表面的肌肤撑成薄薄的一层,仿佛下一瞬就要裂开。她嗫嚅道:“是没摸过,但……见过。”   他问:“在哪儿见过?燋龙温池?”   “温池那……那都不好。”   “你还会分好和不好?那好的呢?”   张翠娥“啊”了一声,脸如火烧,但还是低声说:“我上青衣江的时候,遇见了好多纤夫,他们……都是不穿衣服的。”   他和小妖怪一样挑了下眉毛,“嗯?”   “但是都没有你这这么……这么……”她羞窘到完全说不出任何话,一下子把头整个儿埋在了李柔风胸前,滚烫的脸颊烫得他心脏都在发烧。她挂在他劲节如松的肩膀上,糯米样细密的牙齿咬着他绷紧的肩头。她吃力地承受着他,窄小而紧致的身体被劈窒开来,李柔风也被她上上下下地咬得疼,又疼又畅快,她为他拂去冰冷肌肤上的一层薄汗,他们都知晓没什么好的东西能那么轻轻松松毫无痛楚地得来,更何况他们彼此还都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人,既要彼此的肉身,还要彼此的灵魂。   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了一夜,两具年轻的身体彼此奉献,相互探索,冰凉而又炎热,甜蜜而又痛楚,是死灭也是生息。   这夜李柔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过去老宅里的那棵硕大无比的如华盖一般的老树。那棵树一树繁花,硕果累累,树旋转着越长越大,参天立地,而树底下的位置,竟是须弥山。   这夜,张翠娥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晨,李柔风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经照到身上,伸手一摸,枕边没有了人。他惊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觉了。   自从变成阴间人之后,他便没有再睡过觉,更没有做过梦。   他怔怔地摸索着自己的十指,完好无损,咬一口,仍知道疼。   他穿好衣服梳好头走出去,院子里,他闻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女人在淘米洗菜,小孩子大声喊了一声“阿父!”然后继续打他那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饭菜的香味从厨房中飘出来,公鸡和母鸡们在吵闹个不停。   阳光照在脸上有火辣辣的痛,他走到淘米洗菜的女人身边去,这种感觉便消失殆尽。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院子里没有了佛气,问道:“娘子,那木佛儿呢?”   抱鸡娘娘淡淡道:“劈了当柴烧了。”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   抱鸡娘娘道:“它一路护送你过来,使命已尽。我用它煮了人间五谷,佛祖不会生气的。”   她把淘米水倒到木桶里,招呼小妖怪过来用淘米水浇院子里的栀子花,还有院子里种的蔬菜。   抱鸡娘娘扁平而确切的声音道:“木佛儿已经没了,这十里八乡的,也只有我一个阳魃。李柔风,既然给了你机会你不走,你就在这里死心塌地陪我一辈子吧,就算我老了病了变丑了,你恨我憎我不爱我了,你也休想离开我半步。”   她挑起细长的眼眉子来问李柔风:“后悔了吗?”   “不后悔。”李柔风说,并没有半分犹豫。   抱鸡娘娘抿着唇笑了起来。她垂眸洗着菜叶,洗完了菜叶又摘葱,摘完葱一抬头,李柔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说:“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看得见我呀。”   抱鸡娘娘脸色微微一红,垂了头把洗干净的菜叶子都装起来。李柔风帮她接过手中的竹箩,道:“以后这些伤手的活都我来,我手上长了茧,娘子多替我摸摸就好了。”   抱鸡娘娘见小妖怪没往这边看,站到小板凳上踮着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李柔风感觉到她的嘴唇,笑道:“娘子胆子变大了。”他低下头便要亲回去,抱鸡娘娘却笑着躲开了,她正色道:“李柔风,既然你回来了,我有件事一定要问你,我挂在心里头很长时间了,难受得紧。”   李柔风面色一凛,心想她是要和他算他的旧账吗?旧日情人还是旧日的风流债?只是时至如今,他已经光风霁月,一颗心早已落定而安稳,五欲八风中岿然不动,又何曾怕她问什么。他于是亦正色道:“你问。”   抱鸡娘娘数着手指,非常困惑地问:   “你喜欢在床上吃,你二哥喜欢在马桶上吃,那你大哥,到底喜欢在哪里吃?”   李柔风愣了半晌,仰天大笑起来。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青衣江上涛生涛灭,不舍昼夜,红尘万丈间,李柔风知晓,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似他的小娘子这样的人了。 后记   注:66章我反复读,总觉得写得还是有问题。我锁章再修一遍,明天解锁。   一、虽然在公众号已经说了很多遍,这里还是想最后正式地说一遍:   本文和《梦见狮子》一样,是无性向观。   我爱你,与性别无关。   所以没有什么掰弯掰直这么一说,我也并不希望被打上BG抑或是BL的标签。   希望有一天LGBTQIA不再成为标签,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但爱情仍给我们平等的希望。   二、萧焉这个角色如果是个女的,一定会被喷死,体现出了性别歧视?   本文架空南朝,萧焉的原型就是南朝梁武帝萧衍,萧衍小字萧练儿。除男女主外,通明先生、萧维摩、萧淳风等均有历史原型。所以萧焉的性别设定是根据历史原型来的,如果梁武帝是个女人,那么这个角色也会是个女人。   写个女帝做女配,以我的尿性,你们仍然会喜欢她,信我。   三、这篇文是旧坑古言《春风不度》的前传,《春风不度》的女主是造佛像的阴间人阿春,男主是闹不清楚亲爹是谁的倒霉孩子太子萧淳风,也就是个那个凶巴巴的婴儿。   四、《南方有乔木》再版、《梦见狮子》和《湖中公子》(原名《囚在湖中的大少爷》)出版书已经或者即将上市,谢谢大家支持。   本书涉及鬼神及男男,出版可能性极低。不会开定制。   没有多余的番外。日后的更新都是修文。   五、没了。谢谢大家的陪伴,休息一段时间,江湖再见。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